楊憲益百年誕辰:仍對中國滿意,雖有莫名其妙
2015/1/12 17:39:29 作者:趙蘅 閱讀:2906 評論:條
今天是楊憲益先生誕辰100周年。1月8日下午,由北方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紀念楊憲益先生誕辰百年叢書”新書發(fā)布會在北京圖書訂貨會現(xiàn)場舉行。本報特邀叢書主編,楊憲益先生的外甥女趙蘅撰文紀念。
一
假如舅舅在天有靈,會不會嘟囔一句:不敢當,我只是個翻譯匠!
那年病危中,北京煤炭總醫(yī)院的主治大夫俯身對他說:“我們網(wǎng)上查了,你是中國的國寶!”他聽了微微一笑,沒有氣力仍帶點不習慣被人夸獎的羞澀。因為這位國寶級老人實在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他這一生所做的一切,比起他自己年輕時的理想相差十萬八千里。年輕時他崇拜過諸葛亮,因為那是在不甘平庸的少年人心目中有大作為的人。到了晚年,他說已不崇拜孔明了,再說他的志向到終了究竟打了多少折扣,又被時代的局限和天災人禍磨損了多少,他心知肚明,只是不說。
他在一家電視臺采訪中,曾直言不諱對主持人說,他滿意現(xiàn)在的中國,雖然共產(chǎn)黨過去做了許多莫名其妙的事,但現(xiàn)在還不錯,他說他現(xiàn)在可以死了。他想念愛人戴乃迭,不無埋怨地叨叨,不是說好一起死嗎,怎么她自己先死了?
舅母走后,舅舅不再翻譯什么了。那百部以上的中外文學經(jīng)典,他們幾乎都翻完了。所以死對于他既是一種解脫,又是可以和一生摯愛的人團圓的一種最簡便的方式。
這樣的人何嘗不視死如歸!
百年誕辰臨近,南南北北,凡是愛戴和懷念楊憲益的人們都在記掛這件事。我老早就收到并不認識人的來信,詢問百年怎么紀念法,有什么安排,還說不紀念楊老是不行的。近日和學生時代就敬仰楊憲益陳友生老人通話,電話那頭操濃重南音的話里對楊老的深情厚義,我能明顯感受到。他說“楊憲益是一部讀不盡的大書,”又說“楊公留下的文化遺產(chǎn),就像一個開掘不盡的礦藏!蔽覀儾⒉皇,統(tǒng)共沒說過幾句話,我和好多只知道彼此名字、甚至連名字都不大曉得的人,只要一提到楊憲益的名字,像心有靈犀一點通,定會達到無話不講的地步。
曾記得五年多前我在某報當過唯一一次臨時主編,這是在舅舅去世走后第五天。因為次日凌晨就要見報,前一晚報館大廳燈火如織。而我必須當場為一整版的悼念文章寫一段編者文字,情急中靈氣使然,便“大筆一揮”寫下:
“從憲益舅舅過世的當日起,這七篇長短文像七只雀鳥,陸續(xù)飛來簇擁著老人,送他遠行!
另起一行又寫道:
“作者或用畫筆,用雕刻刀,用文字,用眼神,用溫暖的手陪伴我的舅舅到生命最后的時刻。22日,恰是作者中的四位,在病榻前,和老人一起度過了他九十四年來最后一個星期六。那天,北京照舊車水馬龍,冬日的陽光照舊普照在樓頂、街市、廣場和來來往往的人們的臉上。他們當然不會知道,躺在煤炭總醫(yī)院的五層的干部三病區(qū)24床上這位老人,即將實現(xiàn)和他在68年前攜手到中國的乃迭舅母同生死的心愿。他已經(jīng)行進通往團聚的天堂路上了。
這是神圣一刻,不可阻擋,天上人間本是輪回!
五年過去了。據(jù)初步統(tǒng)計,老人生前生后有一百五十九人寫出一百九十四篇文字,黃皮膚的,白皮膚的,長長短短,句句深切,再現(xiàn)了楊憲益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他的大智慧和偉大的人格魅力。
多少人活著時沽名釣譽,或是拼命斂財,沒做多少事,就吹上天,生怕被人遺忘。為什么這樣一位平易和善謙遜從不計較個人得失的老人,一位只知讀書寫作翻譯輔佐他人的老人,在他走后,會有那么多的人想念他,追憶他?
沒人下達任務,沒有任何行政命令,沒人要求他們寫,他們都是心甘情愿的、樂此不疲、掏心掏肺的不斷地回憶,從各個領域、各個視角、列舉大量細節(jié)來描述這樣一位已故老人。其真情感天動地!
前日發(fā)表在上海文匯讀書周報的長文《老楊扶我上馬》,出自曾和楊憲益在外文局共過事的楊淑心老人之筆。文中重現(xiàn)了當年為中國文學走向世界創(chuàng)辦《熊貓叢書》、楊憲益帶領《中國文學》同仁們鮮為人知的奮斗故事。最吸引我的是開頭一段:
“我認識老楊,是在1976年春夏之交……記得那時他身上穿一件洗得起毛的白襯衣,深灰色的褲子舊得看不見褲線了,一點沒有英國式紳士的派頭,也沒有老專家的架子,所以大家都親切地叫他‘老楊’!
人與人之間,該是怎樣的關系才會快樂,從這些感人至深的事跡里,從那些和舅舅相處的日子里,我悟到一個道理,人還是活得高尚一點好,純粹一點好,真誠一點好,不為貪念所動好,坦蕩磊落好,沒有設防不用提防誰才能真正快樂!
二
紀念楊憲益先生百年誕辰叢書便是在這樣的心境里開始操作。首先本套叢書得到九十二歲翻譯家屠岸先生和八十七歲翻譯家文潔若的推介。叢書六本囊括了楊憲益?zhèn)髌嬉簧。諸多珍貴的視覺影像,歲月痕跡。
在風云變幻的大時代背景下,一個富家少爺,從小心高志遠,飽讀中外經(jīng)典成為同齡人中的出類拔萃的奇才。難能可貴的是,他視民族安危高于一切,在每一次歷史關頭的選擇,都是將個人安危置之度外。畫傳《逝者如斯》用本人自傳文字貫穿全篇,突顯真實可信。董寧文編的《去日苦多》屬本人散文薈萃,是老人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著作。陳有升說曹操原詩是:“去日苦多”,楊公對撰“讀書恨少”,首次出版數(shù)天后老人離世!段逦度松窌俏夷赣H提議的,作者王一心李伶伶夫婦用小傳的筆法,娓娓道來這五味雜陳的滋味。
母親楊苡為自己這本書取名《魂兮歸來》,作為胞妹之一,她用詩文譯筆表達了對哥哥刻骨銘心的思念。“海歸”范瑋麗女士堪稱為楊憲益的最后一位粉絲,每周一次的探望都會變花樣的不是送來嫩綠的葡萄,或是小女兒自制的美味蛋糕。在老人生命的最后三年,給予莫大慰藉。面對老人彌留之際,她真想說:“如果您累了,就不挺了,不堅持了,安心地走吧 ,也許乃迭正唱著‘Danny Boy’,在等著您呢!”
今天清晨剛收到文友王以培的短信:“這些年,憲益先生的話一直在潛移默化地影響我,鼓勵我,像光芒一樣照亮我!”
我何嘗不是多年來受到憲益舅舅慈父般的疼愛培育的呢?母親說,你應該承認舅舅就是你的老師,他對你的鼓勵比對他女兒都多。是的,我非常幸運,能夠在老人身邊親眼目睹他做人坦誠慷慨的品格,我的幾本拙書都由他親自校對,他高超的閱讀能力,他不放過任何一個拼寫錯誤的認真,他的博學,更是讓我自慚形穢。他對我出一點成績總是表露出那樣由衷的欣喜,讓你不能不給自己打氣要再努力。
元旦一過,凝結(jié)著眾多人心血的叢書即將和廣大讀者見面了,作為本叢書的主編之一和老人的親屬晚輩,編書的過程等于重走一遍前輩的足跡,過去不清楚不明白的事件理清了,過去不認識的、然而對楊憲益的人生軌跡舉足輕重的人物了解了。特別是他翻譯過寫過的著作書目之驚人,實在與我們平日見到的老人那慢條斯理非常恬淡的相貌相悖!
以往每年冬天都會為舅舅過生日開家庭聚會,現(xiàn)在我只能在記憶中回味了。那些我們晚輩圍坐在長輩身邊、聽老人們談天說地妙語成串的快樂日子,那些楊家兄妹仨聚一起樂融融的畫面,一去不復返了!
在一篇約稿中我這樣寫道:“從此,在這座城市,不再有位名叫楊憲益的老人。盡管可能媒體會繼續(xù)宣傳報道下去,一年,兩年,十年八年,甚至一百年。但他本人不會看到了。本來他就不在乎看到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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