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玉、王國維與溥儀
2016/6/3 16:23:59 作者:王慶祥 閱讀:4166 評論:條
自1927年初至5月底,國內(nèi)政治形勢動蕩,北伐軍在南方節(jié)節(jié)勝利,清華園內(nèi)的著名教授們都很不安,如梁啟超就在連續(xù)發(fā)表的《給孩子們書》專欄文章中寫出了自己的不安:“近來耳目所接,都是不忍聞不忍見的現(xiàn)象……現(xiàn)在南方軍人確非共產(chǎn)派,但他們將來必倒在共產(chǎn)派手上無疑,F(xiàn)在南方只是工人世界,智識階級四個字已成為反革命的代名詞!薄氨本┱菨M地火藥,待時而發(fā),一旦爆發(fā),也許比南京更慘。希望能暫時彌縫,延到暑假。暑假后大概不能再安居清華了!
王國維對時局的感覺一定與梁啟超的感覺很接近,盡管兩人的政治觀點有差異,但他們的身份、社會地位和學術(shù)聲望等幾乎是一樣的,知情人回憶王在1927年5月時的心態(tài)說:“豫魯間兵事方亟,京中一夕數(shù)驚,先生以禍難且至,或有甚于甲子之變者,乃益危懼!保ㄚw萬里《王靜安先生年譜》)“他平日對于時局的悲觀,本極深刻。最近的剌激,則由兩湖學者葉德輝、王葆心之被槍斃。葉平日為人本不自愛,學問卻甚好,也還可說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歲的老先生,在鄉(xiāng)里德望甚重,只因通信有‘此間是地獄''一語,被暴徒拽出,極端箠辱,卒致之死地。靜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淵,一瞑不復視。”(《梁啟超年譜長編》第1145—1146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就在梁氏想到“倉皇而遁”的一兩天后,王先生也不辭而遠行了。
羅繼祖先生(羅振玉嫡孫)在1987年出版的《庭聞憶略》一書中談到了王國維致羅振玉的最后一封信的線索。他寫道:“李元星同志(旅順博物館干部)提供消息,說他在旅順博物館從我父親被抄去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觀堂給祖父的一封信,是兩張紅八行寫的,內(nèi)容他也不能全記,只記得上面寫了葉奐彬(系葉德輝的字)被難及北伐即將成功云云,意思是喚起祖父的注意,但經(jīng)過‘文革'',這封信現(xiàn)在又無蹤跡了。這封信為什么祖父沒看到而落到我父親手里呢?當日天津郵差送信都是送到貽安堂書店,仿佛它是總收發(fā)處一樣,所以信件都先到我父親手,我父親看到這封信的內(nèi)容,可能他認為給祖父看不大好,就暗地藏起來了,事后也沒再和人提。但何以這么多年一直藏在他手邊,解放后忽然發(fā)露,到了旅順博物館,也很奇怪。但元星卻言之鑿鑿,最近曾請他寫一文證實一下,通過這封信,可以看出觀堂在臨死前有過種種考慮,既考慮溥儀,也考慮自己,也考慮祖父,觀堂是從最壞處著想的。后來的事實告訴我們,北伐成功,不僅溥儀在津無恙,也未妄殺一人,出觀堂所料之外。”王東明獲知此事后說:“這封信,羅繼祖并未看到,他估計當時久未通信,很可能是先父為葉德輝事,破例去信示警的,而他家未敢以呈羅,致保存在他父親遺篋中,由此可見先父為人的敦厚與懷舊之情的殷篤!保ㄅ_灣《中國時報》1984年10月23日)
1927年6月1日,清華研究院師生在工字廳召開敘別會。當天,王國維還為門生謝國楨及其友著青在扇面上各題詩一首,開會時他與學生談?wù)撁晒攀妨希嗳缤2痪行污E,午餐后與眾作別也無異態(tài),當晚接待訪客以至送客都如常例,孰料先生心中正處在生離死別的煎熬之中。
1927年6月2日上午8時,王國維赴學校公事室,與平日無異,9時許忽向別人借了5元錢,再雇車往頤和園,購票入內(nèi),步行而至排云殿西魚藻軒前,臨流獨立,吸盡一支煙,便縱身投湖而去了。人們從遺體衣袋中找到了先生留給三子貞明的遺書:“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我死后,當草草棺斂,即行槁葬于清華瑩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于城內(nèi)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寅恪、吳宓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chǎn)分文遺汝等,然茍謹慎勤儉,亦必不至餓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
代遞遺折
王國維逝世當天,其姨甥、清華研究院助教趙萬里給在天津的羅振玉拍了電報:“師于今晨在頤和園自沉,乞代奏。”羅振玉甚為悲痛,即于6月4日派其子赴京奔喪,據(jù)在清華研究院辦公室工作的王第三子貞明,給其執(zhí)事于上海郵務(wù)局的二哥高明的信中透露,羅本擬親來北京清華園,因家人“恐彼來此有所感或有他變,故不肯放他來京!
6月7日羅振玉據(jù)情上奏溥儀,并代遞了一封遺折,折中說:“臣王國維跪奏,為抱國有心,回天無力,敬陳將死之言,仰祈圣鑒事。竊臣猥以凡劣,遇蒙圣恩。經(jīng)甲子奇變,不能建一謀、畫一策,以紓皇上之憂危,虛生至今,可恥可丑!邇者赤化將成,神洲荒翳。當蒼生倒懸之日,正撥亂反正之機。而自揣才力庸愚,斷不能有所匡佐。而二十年來,士氣消沉,歷更事變,竟無一死之人,臣所深痛,一灑此恥,此則臣之所能,謹于本日自湛清池。伏愿我皇上日思辛亥、丁巳、甲子之恥,潛心圣學,力戒晏安……請奮乾斷,去危即安,并愿行在諸臣,以宋明南渡為殷鑒。棄小嫌而尊大義,一德同心,以拱宸極,則臣雖死之日,猶生之年。迫切上陳,伏乞圣鑒,謹奏。宣統(tǒng)十九年五月初三日!保ā肚鍙U帝溥儀檔》,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
學界眾口一詞把這封遺折說成是羅振玉偽造的,溥儀特赦后為了撰寫《我的前半生》一書,曾在歷史檔案中查閱到遺折原件,并把此事寫入書中:“近來我又看到那個遺折的原件,字寫得很工整,而且不是王國維的手筆。”
也有一位看過全部現(xiàn)存遜清皇室檔案及遺物的學者并不認為遺折出于偽造,他說:“遺折用白綿紙墨書,共四扣,每扣長二十二公分,寬九公分……筆者根據(jù)王國維以往的奏折和遺折的筆跡相對照,字跡是一樣的,并沒有什么不同之處。那么是否是羅振玉假造的呢?經(jīng)把遺折和羅振玉的奏折筆跡相對照,二者字跡根本不同,故羅振玉假造遺折一說,缺乏事實根據(jù)。”(秦國經(jīng):《遜清皇室軼事》第70—71頁,紫禁城出版社1985年版)
筆者曾把這本書交給羅繼祖先生看,老師閱后專寫《觀堂余絮》一文,他說:“遺折中間省略一段當是勸溥儀速離津他去以避危就安,孤臣孽子之用心,愚忠可憫,史魚、靈均,一身兼之。溥儀倘地下相逢,不知何言以對!作者斷言此折非偽,乃據(jù)以與《遺書》對勘而得,其辨別力而不逮溥儀,而矢言觀堂之死為忠清則不失為‘實事求是''!痹瓉磉z折是羅振玉命其第四子羅福葆仿王國維的筆跡寫下的,他對此并不隱諱,其外孫劉蕙孫(《老殘游記》作者劉鶚之孫)回憶說:“1929年我在旅順,雪堂先生對我說起他和靜安的友誼,最后說:‘他最后覺得對我不起,欲以一死報知己。我也覺得那件事不免粗暴,對他不起。但死者不能復生,只好為他弄個謚法。遺折是我替他做的。''”
關(guān)于羅振玉代遞遺折的目的,曾引起不少猜疑,然而這事在深悉內(nèi)情的其嫡孫繼祖師看來則毫不奇怪,他在《跋〈觀堂書札〉》一文中寫道:“祖父和王先生效忠清朝的信念至死不渝,這一點是共同的,并不為家庭嫌隙而有所動搖。所以祖父一看到王先生臨終遺囑而痛感愧對死友,在王先生一死明志,并沒有‘希冀飾終恩澤''的動機,而祖父卻迫不急待地代遞遺折。溥儀說遺折寫得很工整,不是王國維的手筆,這話倒是說對了。祖父對于王先生身后,特別是遺書的編纂刊行,不超過一年,遺書四集赫然在案,是盡了心力的!保ā蹲x書》1982年第8期)幾年后,他又在一本回憶祖父的書中寫道:“祖父一接到投湖消息,又看到‘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事變,義無再辱''十六字的遺囑,才痛感自己不能捐棄小嫌,萬分慚愧。急急忙忙代作了一份遺折呈給溥儀,這份遺折雖未留稿,內(nèi)容可以估計到,一定是希望溥儀毋忘在莒,近賢遠佞。在祖父認為死者的心事他是明白的,代遞遺折,盡后死之責,心安理得,所以絲毫沒有想到會有人責備他‘欺君''。”
予謚忠愨
溥儀看過遺折大受感動,遂與陳寶琛等師傅們商議,發(fā)出一道上諭:“南書房行走五品銜王國維,學問博通,躬行廉謹,由諸生經(jīng)朕特加拔擢,供職南齋。因值播遷,留京講學。尚不時來津召對,依戀出于至誠。遽覽遺章,竟自沉淵而逝。孤忠耿耿,深惻朕懷。著加恩予謚忠愨。派貝子溥伒即日前往奠?"。賞給陀羅經(jīng)被,并賞銀貳千圓治喪,由留京辦事處發(fā)給,以示朕憫惜貞臣之至意。欽此!保ā肚鍙U帝溥儀檔》,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
羅振玉又在天津日租界日本花園內(nèi)設(shè)“忠愨公”靈位,廣邀中日名流學者公祭,羅還親撰《祭王忠愨公文》,最早發(fā)表在天津《日日新聞》上,贊頌王國維的“完節(jié)”和“恩遇之隆,為振古所未有”。祭文中回顧了羅王兩人三十年的交往歷程:“嗚呼!公竟死耶?憶予與公訂交,在光緒戊戌,于今三十年矣。時公方為汪穰卿舍人司書記,暗然無聞于當世。暨予立東文學社,公來受學,知為偉器,為謀月廩,俾得專力于學。尋資之東渡,留學物理學校。歲余以腳氣返國,予勸公專修國學,遂從予受小學、訓詁。自是予所至,公皆與偕。復申之以婚姻。及辛亥國變,相與避地海東,公益得肆力于學,蔚然成碩儒。暨癸亥春,以素庵相國薦,供奉南齋。明年秋,予繼入,遂主公家。十月之變,勢且殆,因與公及膠州柯蓼園學士約同死。明年予侍車駕至天津,得茍生至今。公則奉命就清華學校講師之聘,乃閱二年,而竟死矣。公既死,有遺囑、有封奏,遺囑騰于萬口,封奏予固不得見,然公之心事,予固可意逆而知之也!保ㄌ旖蛸O安堂1927年刻本)
公祭后羅振玉旋即赴京,參與處理后事。他帶著溥儀的“諭旨”,從清室駐北京辦事處領(lǐng)得貳千圓賞銀,全數(shù)交給了潘夫人,自己又另外送上一份在親友中間數(shù)額最高的葬禮銀一千元。從各個角度講,均不失三十年友誼的情份。王國維的家屬子女依父親的意愿,不請風水師擇墳,也不挑選“吉日”,而在清華外面七間房買塊地安葬,“墳是清華的泥水匠做的,立了一個碑,上書宣統(tǒng)皇帝加予的‘謚號''王忠愨公,墳地四面都種了樹”(王貞明:《父親之死及其他》,載臺灣《聯(lián)合副刊》1983年8月8日)。
溥儀給王國維頒下“忠愨”謚號后,京、津以及華北各報都以極大篇幅報道了王忠愨公殉節(jié)的新聞,但當時還沒有人對他的死因提出疑問。就在這種氣氛中,羅振玉主持了王國維遺著的校理和編輯出版工作,將其已刊和未刊的著作分編四集,以《海寧王忠愨公遺書》為書名出版,盡了后死者的一份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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