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均宰是晚清杰出文人之一,人稱俠骨仙才。身處亂世衰季,寧直而折、不靡而全,卓立中流,眾醉獨醒。不僅大義凜然地站出來,無情地揭露河工腐敗、漕運弊端、稅關暴斂、鹽商奢靡等社會黑暗,而且遠具特識卓見。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第一個預見到世界大潮將裹脅中國發(fā)生歷史性巨變:“中外一家,亦古今之變局哉!”費正清主編的《劍橋中國晚清史》稱:“鴉片戰(zhàn)爭是劃時代的事件,但是晚清的絕大多數(shù)士大夫直到1860年以后才察覺到這種變局,F(xiàn)有的史料表明,1840到1860之間,只有揚州(編者誤,應為淮安)秀才黃均宰在1844年毫不含糊地寫道,西方人的到來是一大‘變局’。但是在1861年以后,許多紳士認識到了這一事件的重要意義”。黃均宰當時還著了一部《談兵錄》,但他畢竟不是政治家,也不是軍事家,他無權也無力應對這一亙古未有的歷史變局。作為比周圍文人更有真情、更有眼力、更有胸襟、更有血性的大家,他不求世俗榮華,而刻意讓深邃思想在幽暗的孤寂中得到升華,以心靈智慧的火花穿透沉沉夜空去燭照茫茫四野,一生用七寸紫毫,為后世留下《比玉樓傳奇四種》、《金壺七墨》、《比玉樓遺稿》等多部名著。
黃氏世代為淮安書香。黃均宰的父親黃以煚詩中說:“余家城南傍溪水,溪云如流月如洗!本嗳f柳池邊小停云館不遠。園中有倚月樓、聽秋閣、茗香亭、自怡亭、晚學齋、棣華書屋、比玉樓等。其曾祖父黃泰交,為人澹定有特識,以名進士不仕而家居,生性獨好月,夜常不寐,一茗一香一幾一榻,徜徉于花蔭竹石之間,濯影冰壺,游心瓊宇,藉以蕩滌塵俗,噓吸清華,每至斗轉星斜,玉輪西墜。嘗言:世人歡娛境少、愁苦情多,而五濁依月而清,八垢得月而凈,可以引精采,可以通神明。故好于月下遙思冥想,聆聽月之清歌低吟。自題所居曰倚月樓。
黃均宰曾寫了篇《琴園夢略》,描繪所居琴園:入門有土山戴石,雜植梅柳梧桂之屬。迤邐而進,山之北,棟宇五楹,翼然南向者,天爵堂也。自堂而東,翼以曲廊,達于山麓。面山一小閣,額曰拜云。閣之東北,山石環(huán)疊,攀巖穿洞,見有竹籬茅舍隱現(xiàn)于林木之間者,曰香草庵。流水外抱,約略橫之;蘭芷芙蓉,羅列階砌。過此而西,則杰構凌云,窗檻軒爽,所謂比玉樓也。樓之西南為水榭,廣二三畝,中有種星亭,環(huán)亭皆白荷,蕩槳可登。別有長橋曲折通于西北,佳境甚多……寫得天花亂墜,其實,黃粱一夢而已,或者說是自己設計的造園藍圖。他府上比玉樓僅是一座“檐花穿雨靜,窗竹引風疏”的小閣,取“君子比德于玉”之意。他曾自道:“視世事紛華靡麗之境,漠然無所顧戀,蓋自少壯已然!鄙倌陼r,“樂來大笑悲來歌,清芬竟體蕙蘭質”;青壯時,“俯瞰八極窺天池,中流擊楫志匡濟”;而一旦“華年水逝,豪情日暮”,他則向往“和神自與萬物伍,真氣獨抱蒼松姿”,曾打算“買屋青山,結樹為鄰,攀云作伴”(《和方小云》)。詩前自注云:“辛酉壬戌間,予有買屋射(陽)湖之志,擬擇一幽勝之境,云煙變滅,水月空明,結茅數(shù)椽,蒔花種竹,與漁樵為侶,不復知人間有兵燹事。樂何如之。小云作詞見贈,意以為奢,且怵于風聲鶴唳,恐無此武陵佳境。然魂夢所系,不能忘情也!北緛,他憧憬像“雪毛丹頂云間鶴”那樣,“飛向蓬萊高處落”,但災難深重的華夏大地正臨瓜分豆剖之厄,亡國滅種的民族危機迫在眉睫,這些無不牽扯纏繞著他的魂魄,使他心靈激蕩如潮洶涌:“眼枯見骨難為淚,心死成灰尚有魂!奔孜鐟(zhàn)爭后,他痛心疾首,憤不欲生,神智出現(xiàn)異常。又見當時朝野,“當國者如醉臥覆舟之中,身已死而魂不悟;憂時者,如馬行畫上,勢欲往而形不前”(郭松燾語)。一旦和議既定,領土割去,賠款奉上,就以為天下太平了,或載言載笑、以嬉以游,或酣醉如故、沉睡如故。不久,便急“瘋”了:每日黎明,以八十高齡登上比玉樓頂月臺,凄厲地發(fā)出吶喊,沉痛蒼涼宛如夜半楚歌,慘切悲壯尤似《國殤》、《招魂》:“國人吶,同胞。∵長睡不醒么?中國眼看就要亡了。∏f莫要以為廣土可恃,羅馬帝國全盛時,幅員也不讓中華;一割再割,還經得住割幾下?千萬莫要以為人多可恃,印度亦有上億人丁,只十數(shù)萬英軍就足以蹂躪其百年!千萬莫要以為五千年文明可恃,埃及文明最早,希臘當年亦與我方駕齊驅,交相輝映于東西方,不均已亡國,至今還萎靡不振?國人吶,所恃只在人心,只在我同胞迸血灑淚,各盡吾天職……”(據(jù)鄉(xiāng)先輩回憶,每日呼叫之詞,有長有短,不盡相同,大意如此。曾有人將此事見諸上海報端,惜未及查閱),后因雪天階滑,不慎從露臺上摔下來,中風不語數(shù)日,含恨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