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五年多了。他留給我們的不僅是慈祥的愛撫和教誨,更重要的是他對革命事業(yè)的獻身精神。
我們小時候,父親對我們非常和氣,從來沒有打過我們。我們有時候也淘氣,他一生氣,最厲害的手段就是說:“我走了。”由于平時他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不多,而我們又很喜歡和他在一起,所以他一說“要走”,我們就趕快認錯。
父親很重視對我們的教育。盡管他工作忙,但每次我們學(xué)校開家長會他都參加。他特別注意培養(yǎng)我們的勞動觀點和干活能力。他不僅給我們講新安小學(xué)的師生自己動手蓋房子,向泥瓦匠師傅學(xué)習(xí)建造“月亮門”的故事,還給我們買來錘子、鉗子、鋸子等工具,帶我們一起制作玩具,修理家具。
有一年中秋節(jié),皓月當(dāng)空,父親帶我們弟兄倆去北海公園劃船。湖岸上彩燈繽紛,水面上浮光躍金。在這良辰美景之中,他卻向我們講述了他自己飽受艱辛的青少年時代。祖父早逝,祖母靠制毛筆、賣雞蛋維持生計,讓四個孩子上學(xué)讀書。將他們拉扯成人。祖母支持父親遠走他鄉(xiāng),父親到南京前她殺了家中當(dāng)時唯一的一只下蛋的母雞送行。講到此處,父親的眼中涌出了激動的淚水,使我們至今難忘。
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父親在北京工作期間,總是住在辦公室,只有星期六和星期日才回家。一九五六年至一九六二年,他負責(zé)普通話語言訓(xùn)練班的工作,對來自全國各地的干部進行輪訓(xùn)。他不但自己學(xué),而且到處動員大家講普通話。后來他調(diào)到廣東民族學(xué)院工作,盡管工作性質(zhì)變了,還是不厭煩地做推廣普通話的工作。
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后,我們非常擔(dān)心他的處境,常常寫信詢問他的情況,他每次來信總是樂觀地講,相信他的問題會水落石出,撫心自問沒有做過損害黨和人民利益的事。后來,有很長一段時間音訊全無。在這場浩劫中,我們家也被拆散了,媽媽下干校,我們弟兄倆被下放到黑龍江插隊。
一九七○年十一月,父親被宣布“解放”。十二月底,我們從冰天雪地的大興安嶺,來到了四季如春的海南島。在五指山下阿陀嶺“五七”干校,和久別的父親重逢。我們見到的是一位鬢發(fā)斑自、滿臉皺紋、牙齒脫落、彎腰駐背的老人,不禁一陣陣心酸,父親的身軀和容貌完全變了。聽周圍的人講,動亂一開始,他就被打成“走資派”,關(guān)進“牛棚”勞改。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遭受了造反派最殘酷的迫害,天天晚上被揪出去批斗和毒打,被打得遍體鱗傷。天氣炎熱,又得不到治療,眼看著傷口潰爛。許多好心人看到都私下傷心落淚,說:“這老頭快不行了!彼伊艘稽c桑枝熬水,擦洗傷口,居然也一天天地好起來了。他憑著對正義事業(yè)的堅定信念和頑強意志活了下來,還收藏了一顆被打掉的牙齒。
我們?nèi)以诎⑼訋X住了兩個月,這也是父親患病前我們和他生活的最后兩個月。在共同生活的這些日子里,我們發(fā)現(xiàn)父親的身體雖然受了嚴重的摧殘,但對革命事業(yè)的信念絲毫沒有減退,他還是過去我們所熟悉的父親。他喜歡唱歌,愛好旅游,一直堅持體育鍛煉。
短短的兩個月很快過去了,我們告別了父親回到黑龍江。我們感到,父親的心雖然年輕,但他人畢竟老了,常常引起我們的懷念和擔(dān)憂。
果然,一年以后,也就是一九七二年,我們接到關(guān)于父親“腦出血,病!钡碾妶,心急如焚地趕到海南自治州醫(yī)院。他患了嚴重腦出血.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經(jīng)過醫(yī)院大力搶救四十多天,才清醒過來。他睜眼看著床邊的親友和同志,說不出話來,用手不停地寫著兩個字。我們看了半天才辨認出來,寫的是“左林”。以前,找父親外調(diào)的造反派講了左林叔叔許多壞話,父親一直不相信。這時,他還惦記著左林叔叔的問題是否得到解決,可是左林叔叔當(dāng)時還未解放。
危險期過后,他仍然不能講話。右半身嚴重癱瘓,大小便失禁。我們把他從海南接到北京養(yǎng)病。他常年躺在床上.吃飯要人喂,翻身要人幫助,患這樣的疾病是極為痛苦的。一次,我讀王觀瀾在延安與疾病作斗爭的回憶錄給他聽,他激動得徹夜未眠。我見他沉思不語的樣子有些擔(dān)心,怕他受刺激過大,就輕輕問他在想些什么。過了一會兒,他才一字一頓地回答:“活——下——去!睆拇艘院,他配合治療更為主動,除了打針、吃藥以外,沒事就作被動運動,用左手握住瘓癱的右手,舉起再放下,一口氣作幾十遍,上百遍,還利用我們自己制作的運動器械進行鍛煉。他時常講:“我要看《本草綱目》!彼肟磿约貉芯恐尾》椒āK愿锩鼧酚^主義精神與疾病進行頑強的斗爭。
這時,組織上和“新旅”的叔叔阿姨格外關(guān)心他,常來家中看望,每次都激動得流淚。人們走后他還一遍一遍地問:“他們走了嗎?”流露出戀戀不舍之情。
1979年6月,淮安縣新安小學(xué)舉行建校五十周年慶;顒,特地發(fā)來了邀請信。由于考慮到父親嚴重的病情,邀請的對象指明是我們弟兄倆。我們把邀請信拿給他看,父親高興地說:“發(fā)賀電”,閃著淚花的雙眼久久地凝視著邀請信……他是多么想去看看曾經(jīng)生活、工作過的地方,多么留戀那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啊!可是他重病在身,怎么去得了呢!?他激動地向我們表示死后要把他的骨灰安葬到淮安的愿望。
父親在床上躺了八年,始終沒有能下地走一步路。最后二年由于腦軟化,健廉狀況一天不如一天,終于一九八○年三月二十七日在北京友誼醫(yī)院逝世。
父親去世后,我們整理他的遺物。一塊戴了四十多年的手表,幾件換洗的衣服和一些書籍、筆記本。還發(fā)現(xiàn)了幾張他向印度支那銀行捐款的收條。這是他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連續(xù)幾年,每月都以“一個中國的國際主義者”署名,給那里寄去五十元匯款,用以支援那里的民族解放斗爭的物證。父親平時生活非常簡樸,但是看到同志、朋友經(jīng)濟上有了困難,從來都是慷慨解囊。他每月的收入總拿出一部份派這個用場。一九七二年,他在重病中,有一位朋友來信訴說了自己的困難處境。我們念完信后,他流淚了,費了半天勁才說出一句話:“給他寄錢!
回憶父親。我們感到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對他的了解也太少了。在我們眼里,父親既有平常人的喜怒哀樂、興趣愛好,又有一個革命者對理想永無休止的追求和奮斗。這正是他留給我們的最寶貴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