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人給了文藝復興以極高的評價,說她所代表的思想解放是歐洲發(fā)展的轉折點;也給了誕生于十六世紀末的《唐·吉訶德》以極高的地位,說她廣泛的反映了十六世紀的歐洲社會和作為中世紀標志的騎士制度,是歐洲文藝復興的代表性成果。西班牙政府還鄭重其事的把塞萬提斯的銅像作為禮品,送到中國,讓他坐落在中國的最高學府——北京大學的草坪上。
然而,同樣誕生于十六世紀,同樣具有啟蒙意義的《西游記》卻不那么幸運。原因只在于我們通常僅僅將《西游記》當作兒童作品;或者說它懲惡揚善、伸張正義;至多說它有點諷刺精神。其實,《西游記》的內涵遠不止這些,我們應該說它是一部中國封建社會政治生活的形象教科書,是當時那個社會政治活動的另一種形式的再現。只要我們掌握了讀懂他的思路,《西游記》就不再是哄小孩的故事,就象在電腦中使用了解碼軟件一樣,原本壓縮了的文化底蘊就會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以下試譯幾題:
天宮是根據什么寫出來的
天上是什么樣子?吳承恩之前誰都在說,可誰都沒說清——和尚說,天上是佛的世界,可哪位佛最大,和尚們自己都搞不清,有的說是如來,有的說是彌勒,吵得不可開交;道士說,天上到處是仙,但哪位仙最尊貴,道士們自己也不知道,有的說是三清,有的說是玉帝,爭執(zhí)也常有。而無論是佛、是仙,那些個各路、各派、各系的關系,究竟誰大誰小、誰尊誰卑,更是一本糊涂賬,,誰都沒說清。
是吳承恩整理出了一個釋道儒三家擺平尊卑分明大小有序的神仙體系,描摹出一個威勢森嚴包羅萬象的天宮世界。自《西游記》問世以后,大家都跟著說:西天是佛的世界,如來最大;東天也就是我們頭頂這塊天,玉帝最大,三清中的老道士太上老君是顧問,太白金星是總管家。
吳承恩據何而定?模型其實就是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的的朝廷。你看那個玉帝,渾渾噩噩,除了關心老道士為他煉的金丹,其余毫無所謀,臣下一有奏本,就只會說依卿所奏,完全是嘉靖帝的樣子;還有那個無事不管、處處當家的太白金星,象煞了權傾朝野的嘉、萬朝的首輔。
史學家們認為,明代是中國封建社會最成熟的時期,標志之一就是它的封建官僚制度已經極為完善,完善到不要皇帝官僚機器照常運轉的程度,很有點像現代科幻小說里的機器人世界,人創(chuàng)造了機器人,機器人最后卻擺脫了人的控制自行其是。最早察覺到、體驗到這種官僚機構厲害的便是嘉靖、萬歷皇帝。美籍華人史學家黃仁宇在他的《萬歷十五年》中,由萬歷十五年發(fā)生的幾件事入手,深刻地分析了萬歷帝為什么由一個早期還算勤勉的皇帝,演變到后來幾十年深居后宮而不理朝政。他認為萬歷帝早期并非不想有所作為,但朝廷進行這部自行運作的大機器已經不允許他做任何與慣性不合的事情了。表面看來仍然是至高無上的皇上,其實已是傀儡,實際當家的是首輔大臣。在與朝臣們的沖突中,皇上屢戰(zhàn)屢敗,可以發(fā)怒,可以殺人,更可以窮嗜極欲地享受,但就是不能以自己的不符合祖宗成法的意見左右朝政,而站在對立面的又不是哪一個朝臣而是嚴重僵化的朝臣全體,殺一批換一批都無濟于事,只有退居后宮不理朝政以表示一點無奈的抗議。他認為,再往前,嘉靖帝的昏庸、正德帝的荒淫,無不有這方面的原因。
當然,這種由制度決定的皇帝與朝廷的沖突,并不是大家都能理解的,也不是都能解釋清楚的。從最直接的現象看,就是皇帝的昏庸、無斷,只會說“依卿所奏”。具體表現在嘉靖、萬歷皇帝身上,就是養(yǎng)一個道士,每天應付一下朝政,然后就躲到后宮去體驗老道士的長生不老的“金丹”——不是很像玉帝么?而朝中的大臣,表面是秉承皇帝旨意,其實是自行其是的處理著朝中大事,嘉靖、萬歷朝的首輔,不論忠奸,權力都很大,都很出名(如嚴嵩、張居正),其實就是制度造成的——不是很像太白金星嗎?
天宮,就是吳承恩按照現實的社會創(chuàng)造的,也許他對其中更深的東西并不了解,但他有藝術家的眼睛——會看,就足夠了。
二郎神為何不常駐天宮
悟空大鬧天宮,返回花果山,玉帝派托塔天王和哪吒父子征剿,卻又落敗,弄的玉帝臉上還是“笑著說”,話里卻透著底氣兒不足:“卻將哪路神兵助之?”心里雖說不太愿意,卻不得不接受了觀音的推薦,派人宣旨調二郎神的人馬去花果山參戰(zhàn)。二郎神還真有點能耐,雖說費了點兒勁,但到底把孫悟空捉了回來。凱旋歸來,玉帝卻連一點笑臉都沒有(不信可查),當初許諾的“成功之后,高升重賞”,也只兌現了一半——有重賞,無高升;蛟S當時玉帝心中就已發(fā)狠:從此再也不用二郎神。
憑什么說玉帝對二郎神不愿意?有根據。一、孫悟空大鬧天宮,天宮已無兵可派,可玉帝就是沒有想到二郎神。按理說,二郎神是他的外甥,最了解的就應該是他,何必要等觀音提醒?二、孫悟空再鬧天宮,玉帝一反往日猶豫無斷的樣子,立即派人往西天請佛祖相助,哪怕惹人恥笑。二郎神不是還在灌江口嗎?何必舍近求遠?要弄清這其中的彎彎繞,還得從玉帝和二郎神的關系說起。
關于二郎神的故事,版本很多,《西游記》是取其中兩個組成的。家住灌口,取的是四川灌口治水的李二郎的故事;玉帝外甥,取得是西漢桃山楊二郎的故事。楊二郎的故事有點像董永、七仙女的故事,相傳書生楊天佑在桃山讀書,被思凡的玉帝之妹張仙姑看中,結為夫妻,生子二郎。玉帝知道后懲罰張仙姑,認二郎為外甥,所以孫悟空見面就說:“我記得當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楊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開桃山的,是你么?”但玉帝對二郎神似乎并不親熱,只讓他住在灌江口,無事不得上天。
問題就出在二郎神是玉帝的外甥。中國古代的皇帝,雖然都把自己說成是天生該做皇位的真命天子,但心里隨時都在提防著別人。曹操、趙匡胤那樣欺負皇家孤兒寡母的大臣固然要防,但像那樣的大奸大惡畢竟不多,真正要防的還是宦官、內戚——沒有他們起內亂,外面的大臣翻不了天。吳三桂的實力可謂強矣,康熙一下決心就把他滅了;年羹堯的權力可謂大矣,雍正的一紙昭書就把他免了。只有宦官內戚才日日夜夜時時刻刻構成對皇權的威脅,不見痕跡而又防不勝防,有關記載真是不勝枚舉。一部《三國》漢廷內亂不正是由宦官十常侍內戚何近引起的么?
明初,出于對歷史教訓的記取,朱元璋對宦官、內戚干政的防范非常嚴格,有許多條款都規(guī)定殺無赦,后來到明中葉,宦官勢力有所抬頭,但內戚一直比較安定,這不能不說和嚴加防范有關。這種防范的意識和措施,表現在《西游記》中,就是玉帝對二郎神這位至親的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和不接觸,不使用,更不重用的政策。
二郎神為何不能再立新功
二郎神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捉拿了孫悟空,領了“金花百朵,御酒百瓶,還丹百!钡馁p賜,便回灌江口老家去了。這和調二郎神前來效力的旨意“成功之后,高升重賞”便有了區(qū)別——只有重賞,沒有高升。好在二郎神不太計較。
食言而肥的玉帝其實也是無可奈何,他心里也有一本難念的經。前面說過,二郎神的身份是外戚,是最有機會接近皇位和皇權的幾種人之一,不得不防。平時已經規(guī)定了原則:常駐灌江口;聽調不聽宣——調,是調他勤王,應付緊急情況,他責無旁貸,完事就得回家;宣,是宣他入朝聽政,屬日常公事,不得形成慣例。使用時不妨說得好聽些,“高升重賞”,兌現時就得慎重些,重賞可以,高升就免了吧。
由于這塊心病,所以孫悟空三鬧天宮時,玉帝表現了異乎尋常的果斷,寧可自低身份,向西天佛主請兵,也不肯去調二郎神的人馬。蓋防其功勞太高也。這樣一來,二郎神盡管有蓋世神功,便也只有在灌江口打獵為戲了。
其實這正是明代在皇室中實行的封國制度的寫照。明代的宗法規(guī)定,皇帝的長子為太子,其各兄弟自幼封王,稍長后便當去自己的封地生活,只可享樂但不得與聞朝政。清人入關后,總結明代亡國的原因,曾將這一制度視為明代亡國的原因之一。據說康熙曾說過一段話,大意是:明朝宗法使皇家骨肉分離,眾王尸位素餐,毫無作為,以至于國事緊要時竟無人能援手相助,遠不如大清制度能使皇家兄弟齊心協力;蛟S基于這一認識,清初各朝不設太子(康熙朝時立時廢態(tài)度曖昧),大有讓諸皇子中原逐鹿,使捷足者先登的意思。清人的這一制度,讓他們培養(yǎng)了一批彪悍的親王,但也給他們帶來了無窮的麻煩:康熙朝參與黨爭的皇子有九人之多,時間長達二十多年,禍害延至雍正王朝,直弄的非死即傷;雍正帝為了不給自己選定的繼承人(皇四子弘歷)遺禍,不得不處死了暗中使勁爭位的名為三子實為長子的弘時。
兩相比較,兩代制度各有千秋,正暗合了“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這一哲學命題。明代的封國制其實也是血淚的結晶。按禮法,明太祖朱元璋的繼承人應是長子,出于治國能力的考慮,太祖曾想傳位于諸子中最強悍、當時又鎮(zhèn)守北方要地的四子朱棣,但遭到了群臣的反對,太祖后來似乎也認識到了禮法制度穩(wěn)定的重要性,同意傳位長子(因長子早逝,實際即位者為長孫,帝號建文)。然而僅僅是傳位于朱棣這一想法,便已留下禍根。太祖死后,朱棣根本瞧不起侄兒皇位,不久便起兵奪位,征戰(zhàn)四年,終于從侄兒手中奪得皇位,史書稱此為“靖難”,蓋為朱棣掩飾也。其實是又一次改朝換代。真?zhèn)是又一次血流成河,朱棣坐穩(wěn)江山后,不想讓自己的故伎給別人重演,趕忙完善封國制度,把太祖時的有實權的封國改成有名無實的封國,把除太子以外的皇子早早都趕出京城,免生事端,此后明代二百年穩(wěn)定,帝位傳接有序,不能不說得益于這一制度。
可憐朱家子孫,被分封在全國各地,雖說有自己的一小片宮殿,不缺吃穿,但無調不得進京,甚至不得離開封地,大多數就從此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兄弟;不管有無才干,都終身不能從政,養(yǎng)肥終老完事,想來也很可悲,二郎神不就是這樣一名皇家至親嗎?
神仙為什么不吃唐僧肉
當年,唐僧師徒從長安出發(fā)的時候,西天路上肯定刮過一陣令人驚喜欲狂的傳言:唐僧來了!他是如來弟子金禪子轉世,已經十世修行,只要吃他一塊肉,就可以長生不老。對于女妖精們來說,消息更加振奮——吸其元陽,就能修成太乙真仙。于是大大小小的妖魔都作了精心的準備,取經平添了許多麻煩。
神仙為什么不吃唐僧肉?——問。神仙有金丹仙桃,吃唐僧肉干嘛!——答。
一問一答,雖然簡單,但和吳承恩的思路很合拍。吳承恩就是用這個十分簡單的比喻,為我們講解了中國財富分配的原則。
長生不老是《西游記》中所有神與魔共同追求的目標,但求得的方法不同。財富積累是所有的人共同追求的目標,求得的方法也有所不同。
細細看,天上的神分為幾類:玉皇大帝、西王母、太上老君、觀音、三星,還有那個鎮(zhèn)元子大仙等,是天上世界的主宰者;太白金星、托塔天王、哪咤、巨靈神及文武百官是天上的食祿者;各路散仙、十萬天兵等是天上的百姓;妖魔則是神仙中的不安分守已者、落草為寇者、敗則為賊者。不用說,世上人也分幾類:真命天子、皇親國戚是天下的主宰者;公候將相、大小官吏是人間的食祿者;綠林好漢、地痞惡霸、雞嗚狗盜之輩,則和妖魔相等。
所在階層不同,求得長生不老或取得社會財富的方式也有不同。太上老君有金丹、西王母有仙桃、三星有交梨火棗、鎮(zhèn)元子有人參果子,這些又隨時可供玉帝享用——就像人間的帝王擁有天下,何處何物不為我所有?至少享用賦稅是天經地義的;天上的食祿者,雖然自己沒有仙桃、金丹,但在效勞的過程中,也有機會參加“仙桃會”、“御酒會”、“金丹會”等活動。所以長生不老也是不成問題的——就像人間的官吏也會從社會財富中分得一份。有自己的一份俸祿一樣;天上和各路散仙,為了長生不老,則要自己修煉、打坐、練氣,等等不一,各煉所宜,總要勤勉——就像人間的百姓須自己勞作一樣,至于魔,天上和人間的一樣,都是想取不義之財者。是像平頂山銀角大王所說:“若是吃了他肉就可以延壽長生,我們打什么坐,立什么功,煉什么龍與虎,配什么雌與雄?只該吃他去了!
豈不知,唐僧肉哪有那么好吃——禁不起誘惑,貪得不義之財,就已墮入魔道;墮入魔道者豈會有好結果!所以神仙不吃唐僧肉。
這就是社會和秩序。
唐僧頭上為什么沒有“緊箍兒”
如果沒有“緊箍兒”的約束,把孫悟空這樣的徒弟,放在唐僧這樣的師父身邊,的確讓人有點不放心:一個神通廣大,一個無力縛雞;一個刁鉆兇頑,一個綿弱偏執(zhí);一個徒弟當得實在有點勉強,一個師父來得也太容易……所以觀音菩薩在孫悟還沒有鬧出大亂子之前,在他頭上加了個緊箍兒,這在情理上說得通。從此以后,孫悟空算是搗不成蛋了。
但唐僧怎么念“緊箍咒”卻又讓人不放心。從他后來使用這法寶的情況看,還是錯的多,孫悟空著實冤了幾回——唐僧讓人討厭,也正在于此。斬妖除魔本是孫悟空所長,但唐僧肉眼凡胎卻偏要瞎摻乎,惹出多少麻煩。然而,麻煩還不是最壞的結果,如果——我們假設——唐僧哪天改變了主意,說不去西天了,讓孫悟空為他搶一個民女,霸一處寺院、占一份國土,由于這緊箍咒的威力,孫悟空不也要乖乖的去嗎?這里雖然是假設,但應當承認可能卻是存在的。
唐僧頭上為什么沒有緊箍兒約束他的權利?就因為唐僧是觀音信任的好人?
吳承恩在這里已經觸到了中國封建制度的一個弊病:權力的缺乏制約和人治因素。
首先,使用權力的規(guī)則不明確。古代的中國,皇上朝廷對下的權力是無限的、絕對的,就像擁有緊箍一樣,想要治治那些不聽話的小人物,真是太容易了。非得使你“痛得豎蜻蜓、翻筋斗,耳紅面赤,眼睛發(fā)麻”;而使用權力的規(guī)則是什么?僅“隨心所欲”而已。一切忠言逆耳、剛愎自用、自以為是情況的發(fā)生,都不意外;甚至濫用權力,為非作歹,也不用承擔任何責任,就像唐僧使用緊箍咒一樣,就在吳承恩生活的時代,屢有官員因上疏勸告嘉靖帝不要聽信道士之言——話,都是忠言;人,也是盡職——卻被下獄拷打至死或當廷杖死,這不是很好的注腳嗎?
其次,對權力的制約不健全。觀音把緊箍咒給唐僧,但并沒有交待哪些事不可以讓悟空去做,顯然觀音信任唐僧的道德水準,省略了一個環(huán)節(jié),中國古代的權力體系中,恰恰也是如此。對官員的道德教育,即教導他們如何做一個好官,從來都沒有忘記,孔孟學說中都是這方面的內容。但如何制約官員用權力,卻從來沒有好好研究,以至官員的道德一旦發(fā)生變化,做起壞事來毫無拘束,就像唐僧,假如某一天不想取經了而想做一些壞事,就憑“緊箍咒”指使孫悟空,有什么做不到?而要想做個好官,就得像唐僧一樣,憑自己的真修養(yǎng)功夫,經受住九九八十一難的考驗——也真是不容易。
為何昏君身旁多惡道
唐僧師徒除了窮山惡水以外,還經過了九個人間國度,不過這些人間國度并不美妙,大多“文也不賢,武也不良”,顛顛倒倒,奇奇怪怪,國君總有點昏。而且昏君身邊總有道士——惡道士,如比丘國的道士國丈、車遲國的道士國師、烏雞國的道士假王,再加上妖精中的道士,如黑風山的狼精道士凌虛子、盤絲洞蜘蛛精的蝎子道兄等,讓人覺得吳承恩很有點和道士過不去。
其實并不。吳承恩的思想比較復雜。但其學術仍宗于儒學,僅旁鶩其他而已;雖然《西游記》是佛教題材,但魯迅當年就說過,吳承恩于佛學了解并不多,正經計較起來錯處百出,后人于此論也無異議。而從吳承恩的詩文中看,他對道教卻所知不少,常常引用道教典故,得心應手,甚至說得上有所偏愛,在《西游記》中他也借題發(fā)揮,勸告那些國王“望你把三教歸一:也敬僧,也敬道,也養(yǎng)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边@是明朝知識分子中流行的典型的社會思潮。即使在《西游記》中,孫悟空的師父須菩提祖師、老友鎮(zhèn)元子大師,也都是道士。
那他對道士的仇恨和不屑來自何處?請注意一個事實,《西游記》中的道士實際分為兩類:一類是不太壞的全真道,極少。孫悟空外出探聽情況化妝的是全真道(四十四回):烏雞國那個獅子精,化妝的也是全真道,雖然他把國王推入井下泡了三年,但他是奉命行事,且讓烏雞國“這三年間,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并未行惡。全真道是道教的一大派,始于元代,講究內修,與佛教相近。另一類就是昏君身旁的壞道士如車遲國的三大仙、比丘國的老國丈,都會呼風喚雨,騰云駕霧,也就是道教中以法術標榜的另一派——天師道?梢钥闯觯瑓浅卸饔憛挼膶嶋H是天師道。
明代嘉靖,也就是吳承恩生活的時代,正是天師道最得勢、最得意的時期。明代嘉靖前各期,大多以禮佛為主,而嘉靖朝風氣一改,變?yōu)闅Х鸪绲。嘉靖初,天師道的道士邵元?jié)應召入京,因祈雪成功而受到寵信,封二品,賜真人號;十五年,又因皇子出生,被認為是邵元節(jié)的功勞,加封一品。十八年,邵元節(jié)死,嘉靖改而寵信另一個天師道道士陶仲文,并準備讓四歲的兒子“監(jiān)國”,自己退居后宮專門體驗陶仲文的房中術合金丹。據《明史紀事本末》和《萬歷野獲篇》記載,嘉靖對陶仲文的寵信已到了“見則與上同坐繡礅,君臣相迎送,必于門庭握手方別”的程度。這當然成了士大夫知識分子關心的問題,相信儒學是治國之本的讀書人,豈能容忍道士如此張狂。所以吳承恩盡管并不能干預朝政,盡管并不斥道,但還是要罵一罵那些惡道的。你看,他寫比丘國國王,“那昏君自謹身殿后面走來”,而謹身殿是明朝最大的宮殿,是皇上辦公的地方,這不是已經把事情表現的很明白了嗎。
小兒心肝真能入藥嗎
西天路上,有個比丘國,國王有個寵妃叫美后(白面狐貍精),有個惡道國丈(壽星老兒的坐騎白鹿)。國王生病,聽信惡道的蠱惑,要取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的心肝治病。這事恰巧被唐僧師徒撞上,管了回“閑事”。
用小兒心肝治病,這看似荒唐,其實卻是吳承恩生活的嘉靖朝流行的時尚,只不過在說法上稍稍有一點點不同而已。
我們來看國王是如何生病的:自人惡道國丈進貢美女之后,“陛下愛其色美,寵幸在宮,號為美后。近來把三宮娘娘,六院妃子,全無正眼相覷,不分晝夜,貪歡不已。如今弄得精神疲倦,身體汪羸,飲食少進,命在須臾!(七十八回)顯然這是縱欲過度,腎虧陽絕的癥狀。從醫(yī)學上說,有兩種治療方案,一是溫補,滋腎養(yǎng)陽,禁絕色欲;一是惡補,提精壯陽,以縱色欲。惡道國丈以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心肝做藥引,“服后有千年不老之功”,已經表明這是一種壯陽藥(當時流行認長生不老作為壯陽藥的代名詞)。以長生為名,行縱欲之實,是國丈那樣的道士最常用的騙術,也是歷來昏君最喜歡的辦法:魚,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兩者能兼得,不是最好嘛。
比丘國王的原型就是吳承恩的如天之君——嘉靖帝。
嘉靖帝先后寵信邵元節(jié)、陶仲文,在位四十五年有一大半時間主要精力不在朝政上,而是躲在后宮和道士一起“靜攝”。以求長生為名,一邊縱欲,一邊壯陽。嘉靖的好色,絲毫也不遜色于他的前任——臭名昭著的武宗正德帝,區(qū)別只在于武宗是走上社會的、公開的的好色,而這位神宗嘉靖帝是躲在后宮以長生為名悄悄進行的。在明朝歷代君王中,嘉靖的嬪妃是最多的,有名號的多達五六十人;他玩過的房中秘術花樣也最多,僅壯陽藥就有道士獻的含真餅(初生嬰兒尚未啼哭時口中含的血塊)、紅鉛(用女童月經煉成的藥末);有無恥大臣迎逢進獻的秋石(用男童小便煉成的一種無機鹽)、百花藥酒等。據《萬歷野獲篇》記載,為了取用女童的初次月經,僅僅在嘉靖三十一年至三十四年之間,嘉靖就命人從民間選取八至十四歲的女孩進宮,共四百六十名,這和比丘國國王用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心肝做藥引還有什么區(qū)別?而且,雖然沒有明確的記載,但并不保證宮中就沒有發(fā)生殺害兒童的事情。萬歷期間,宮中有個派往福建的太監(jiān),聽信方士之言,相信食小兒腦千余,即可恢復陽道。于是到處買小兒取腦服食,買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搶,最后鬧成民變才被制止;又有往來于京師縉紳家中的方士,所獻的壯陽藥,竟是讓買來的小男孩喝下熱性藥,等小雞雞脹得又紅又腫,然后活生生割下來曬干配制的。這樣的事情雖然發(fā)生在宮外,但完全可能是宮中秘術的外流;這件事情的發(fā)生雖然稍晚,但本質上還是嘉靖朝風氣的延續(xù)。
所以說,吳承恩寫的這件事,看似荒唐,但在藝術上卻是非常真實的。他讓我們記起,還有那個殘酷的年代。
西天神仙為何也要索賄
唐僧師徒一路艱難到達西天,看到靈山,老遠便整理行裝,唐僧特意換上一路舍不得穿的錦衤闌袈裟,內心的激動可想而知。果然如來褒獎一番,讓去阿儺、伽葉處取經卷,眼看取經大事今日可畢。誰知到了藏經閣,阿儺、伽葉這兩位如來的大弟子,竟伸手向唐僧索要“人事”。唐僧真正意想不到,說“來路迢遙,不曾備得”,二人陰笑一陣,便以無字經冒充。唐僧師徒全然不知,捆起一堆白紙便放馬還家,如果不是有位燃燈古佛熱心,唐僧師徒這趟取經興許就白跑了一趟。悟空在如來面前告發(fā),如來笑道:“他兩個問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經不可輕傳,亦不可空取!币荒樀膽Z恿。唐僧無可奈何,只得將化齋的紫金盂——唯一珍貴的東西、也就是他老人家的飯碗拿了送上。這東西一路上沒被妖精搶去,倒是葬送在西天。
西天靈山,佛祖眼皮底下,居然有這等大膽貪墨;萬里取經,何等莊重,竟容如此褻瀆,真是不可思議。但如果看看明代官場制度,也就不奇怪了。
過去皇帝身邊的京官,向來比較“窮”,正規(guī)的收入,根本無法維持開支,而弄外快又無路可入,只有向外官(地方官)伸手。外官雖然正規(guī)的收入也不高,但撈錢的方法多,不必說敲詐勒索的黑錢,就比如所謂的“火耗銀子”,就是一項不菲的收入!盎鸷你y子”指的是地方官從百姓那兒征稅征費,會收到大量的散碎銀子,這些銀子經熔化后鑄成大錠上交國庫時,會產生一些損耗,叫火耗;鸷氖且拥桨傩疹^上的。開始時加收火耗還遮遮掩掩,后來也就是在明中葉——吳承恩生活的那個時代稍前,朝廷明文規(guī)定在賦稅之外另收火耗,使之合法化。收多少哩?朝廷的規(guī)定從來沒有被認真執(zhí)行,官員們總是要在標準之上再加一些,幾乎是公開的;加多少,憑官員的良心,多出來的都是他自己的,有的黑心官員要加到20—30%,少的也要加到10%左右。所謂的“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就是指這一類的并不十分違規(guī)的進項。
既然外官有這么多的好處,那京官為何不能分一杯羹?所以,京官利用手中的權力向外官伸手、外官為辦事方便向京官賄賂(冬天送炭敬、夏天送冰敬——意即冬天送些烤火費,夏天送些冷飲費),也就成了常例。嚴重時下級官員想見上司,不備足送給看門人的“紅包”,怕是連領導的面都見不到。和吳承恩同時期的文人宗臣,在著名的《報劉一丈書》中,就描繪過朝中一些佞臣,為了要見一見權相嚴嵩,不得不低聲下氣地向門人送錢的情形。朝廷對此種風氣了如指掌,但官員的俸祿和他們的開支、和他們的消費實在不成比例,風氣已成,沒有高薪怕是養(yǎng)不出“廉”來;而朝廷又支不出或不愿支出高薪,就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阿儺、伽葉向唐僧索要“人事”,還奇怪嗎?難怪如來不加責備。
取經為什么也要收錢
唐僧師徒的取經結果并不十分圓滿,在西天不僅讓人戲弄了一回(傳了無字經),索了一回賄,拿去了唯一值錢的東西——紫金盂,還讓如來說了一番不咸不淡的話:“他兩個問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經不可輕傳,亦不可以空取。向時眾比丘圣僧下山,曾將此經在舍衛(wèi)國趙長者家與他誦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脫,只討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黃金回來。我還是說他們賣賤了,教后代兒孫沒錢使用。你如今空手來取,是已傳了白本!
這段插曲讓取經的莊嚴大大地打了個折扣。唐僧大概也覺得意外,回到東土的時候,又把這事原原本本地向唐太宗講了一遍。
但如來說的確是真情。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東西方都是如此——西方,中世紀的基督教可以花錢買一種叫做“贖罪券”的東西,以換取未來的幸福;東方,無論佛教、道教,做道場誦經,都是要“自愿”地捐一筆香火錢,價錢沒談好是不出場的——天上的神仙可以吃自產的仙桃金丹,地上的和尚道士可得每日花錢。
中國歷史上,佛教從東漢傳入中國,迅速擴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這遍地的樓臺,都是社會財富。而且,大大小小的寺院,還聚斂了大量的土地、大量的勞力。佛教的聚斂有方,是不爭的事實。有時這種過度的斂財,甚至對皇室的統(tǒng)治、對社會的安定構成威脅,所以中國古代既有崇佛的時代,也有不少毀佛的時代。毀佛,某種意義上也是一次社會財富的重新分配。
可吳承恩如刀之筆為什么在這時候忽然戳向如來?
魯迅曾說過,寫《西游記》的人并不懂佛,更不敬佛,無非是借取經的故事,罵罵人而已。的確如此,吳承恩一路罵過皇帝,罵過道士,佛教也是罵的對象,只是還不方便,還沒有痛痛快快地開罵,而他根本上就不想讓人以為他是佛教中人,所以到最后還是拿如來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為什么也寫一個好國君
唐僧師徒經過九個人間國度,大多數國君都有點昏,唯獨玉華縣的玉華王例外。
入城之前,唐僧師徒就已經了解到,這玉華縣雖然是個縣的編制,縣主卻是皇家宗室,稱玉華王,在此已經五代,“此王圣賢,專敬僧道,愛重黎民”。進城之后,見王子果然賢達,連三個小王子也通情達理,禮賢下士,分別拜孫悟空師兄弟為師學藝,十分珍重,讓孫悟空等真的風光了一回。
吳承恩對這位玉華王情有獨鐘,實在是另有隱情,這位玉華王其實就是吳承恩的老東家——明代第六代荊憲王。
吳承恩天資聰穎,但所學駁雜,影響了他的仕途前程,多次應試未中,直到四十多歲才補了個歲貢生,算是有了點功名。六十歲出頭,才被安排去了長興縣做個縣丞。長興是浙北小縣,又是窮縣;縣丞從八品,也只算個佐雜小吏,吳承恩本不想作這個小官,但考慮到母親年事已高,她老人家一輩子做夢都想兒子做官以光宗耀祖,好歹得了卻她老人家的心愿,這才走馬上任。誰知上任不久,便被誣陷坐牢,半年多之后才被平反出獄,改任荊憲王府紀善一職。紀善也是從八品,但名分要清高一些,事務要輕松一些,而且對吳承恩來說,可以避免回鄉(xiāng)的尷尬,于是他出獄后立即去了湖北蘄州的荊王府。
第一代荊王是明仁宗的兒子,封地原在江西,后遷在蘄州(縣級州),在蘄州已經五代。荊王府的主要宮殿就叫玉華殿,荊王正好有三個小王子。紀善是王府負責教導小王子的官員,名義上是小王子的老師。當時的荊王對吳承恩看來不錯,讓吳承恩寫完了久已醞釀但一直沒機會動筆的《西游記》,所以吳老先生在書中也為荊王留了一筆。
比較玉華王和荊王,是不是有點像?特別說一句,吳承恩是以“荊府紀善”的名義下葬的,這個職務給他的印象應該是最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