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湖畔的獨白——聽著名畫家、老舍夫人胡絜青講周恩來對老舍的關心
2017/11/27 10:22:54 作者:秦九鳳 閱讀:5944 評論:條
1997年秋季的一天,我走過漆黑的地下通道、爬上充滿陽光的樓層,終于找到了事先約定的房舍、北京安定門外的東河沿,輕輕按響了門鈴。
門由一位中年婦女、胡挈青老人的保姆開啟,隨即溢出了一股幽幽的香氣。原來這樓舍雖然矮小,但布置得卻十分雅致、得體。小小的會客室內(nèi),一盆盆仙人掌、君子蘭等花草長得生機盎然;客廳東墻上懸掛著一幅已故著名國畫大師齊白石繪贈弟子胡絜青的《蝦戲圖》;客廳西壁則是胡挈青老人的一幅大照片和一張她自畫的國畫,但卻沒有見到老舍先生的照片,也許是老人怕見了傷感吧?
正打量、猜想中,保姆叫醒了午睡的胡老,她老人家匆匆的抹了一把臉,就邁著矯小的步子走了出來,慈祥和藹地和我親切握手,問姓問名……她不用人攙扶,動作卻很爽利,若不是親身所歷,親眼所見,誰也不會相信她已是一位92歲高齡的“世紀老人”,只是和她說話時,聲音要放高些,她的右耳有點耳背。
當她終于弄清我來自江蘇省淮安市周恩來紀念館時,老人立即不假思索地大聲說:“我這一生永遠忘不了周總理關心舍予的三件事,永遠也忘不了周總理的恩情”。就這樣,這位當年被北京市政府評為十位健康老人第一位的長者就像坐進了茶館一樣侃了起來。
胡老說的三件事是指周恩來對老舍在政治上的關心、寫作上的關心和生活上的關心。
政治上的關心:周恩來的兩次使用決定了老舍的一生。
舍予和周總理的交往可以追溯到抗日戰(zhàn)爭的初期。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的1938年,舍予在馮玉祥身邊做事,當時國民黨方面的文化人士,共產(chǎn)黨方面的文藝名流等齊聚武漢,打算組織一個全國性的中華文藝抗敵協(xié)會,以便利用文藝的形式喚起民眾,打擊侵略者。這樣一個組織讓誰領導呢?周總理想到了舍予。經(jīng)他與馮玉祥協(xié)商,最后使用了舍予。胡老說:舍予本來是小說作者,主管抗敵文協(xié)后,在總理的倡導下,開始學習寫話劇、相聲和大鼓詞等民間曲藝形式的作品,為的是用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進行抗日鼓動。在黨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的感召和總理的直接幫助下,舍予全身心地投身于抗日的文化宣傳工作,熱心地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的事情而奔走,為團結廣大愛國的作家做了許多工作。那時,舍予就對總理的雄才大略感受很深,深深地為結識了這樣一位卓越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而自喜。
胡老說,總理在政治上第二次關心舍予是1949年6月在北京(平)召開第一次全國文學藝術代表大會時,面對解放區(qū)和國統(tǒng)區(qū)兩股文藝大軍在北京匯合的大好形勢,總理喜悅地說:“現(xiàn)在就差老舍了,請他快回來吧!
由于總理的提議,當時齊聚北京的文藝界著名人士郭沫若、茅盾、周楊、丁玲、陽翰生、曹禺、田漢、馮雪峰等一共30多人聯(lián)名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邀請信,通過秘密渠道轉(zhuǎn)到時在美國講學的舍予手中。當時舍予也正密切關注著國內(nèi)形勢的變化,而且他當時雖然身在海外,卻也在日夜思念著祖國。他接到國內(nèi)的邀請信后,不顧自己闌尾炎手術后身體的虛弱,立即從美國登船回國,在開國大典的禮炮聲后不久,北京城那禮炮爆炸后硝煙似乎還未散盡的時刻回到了祖國,來到了首都北京,從而開始了他的新生活。
1950年5月28日,周總理親自出席北京市文學藝術工作者聯(lián)合會的成立大會,舍予當選為市文聯(lián)主席。如果不是總理及時關心,舍予就將滯留美國,一年后,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美國政府采取敵視中國的政策,那舍予的后果就不堪設想了。
胡老接著回憶說,隨著新中國的誕生,我國文藝界也呈現(xiàn)出“百花齊放”的繁榮景象。(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一大批有貢獻的文藝界人士如梅蘭芳、程硯秋等都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著名京劇“四大名旦”之一的表演藝術家程硯秋先生還是由總理親自介紹入黨的。舍予也就向北京市文聯(lián)黨組寫了入黨申請報告?赡苁且驗樯嵊璧纳矸莅,北京市委將他的報告轉(zhuǎn)呈給了總理。
周總理知道此事后,親自來到我們家里,對舍予說:“老舍先生,你的入黨要求我們知道了,我想就這件事和您商量一下,在目前帝國主義和反動派對我們新中國實行孤立、禁運、封鎖的情況下,我們認為你暫時還是留在黨外好。因為有些事,讓我們自己說,或者讓我們的黨員同志說,都不太方便,而讓你一個有聲望的黨外人士說,作用就大多了,對黨的貢獻反而會更大,您看呢?”周總理說話從不強加于人,不是發(fā)號施令。舍予對周總理的話完全理解,他也十分尊重周總理,就說:“謝謝總理的關心,我聽黨的,聽總理的!
回憶到這里,胡老還笑著告訴我,那天總理來我們家和舍予談這些話時還把我趕去西屋,怕我聽到他們的談話。這些是后來舍予告訴我的。
寫作上的關心:我等著看你的新戲。
1949年7月14日中午,總理宴請當上北京市文聯(lián)主席的舍予,鼓勵他多為人民創(chuàng)作,多寫他自己熟悉的北京,寫新中國和北京的新氣象、新面貌?偫磉問舍予,最近有什么新的創(chuàng)作計劃。舍予說他已基本寫完話劇《方珍珠》,青年藝術劇院正在排演。打算馬上再寫一部以龍須溝的變遷為題材的話劇,通過新舊社會對比,歌頌毛主席、共產(chǎn)黨和新政府。總理聽了很高興。當舍予說他已約好在第二天就上金魚池、龍須溝去實地采訪時,總理連聲說:“對,對,一定要去,我等著看你的新戲!
胡老說,《龍須溝》上演之后總理看了幾遍,他很喜歡這個戲,還向毛主席推薦。那是1951年春天的一個晚上,《龍須溝》在中南海懷仁堂演出,我們一家都被邀請看這出戲,為了讓毛主席看好戲,在演出的前一天,總理親自到劇團又從頭到尾把戲?qū)彶榱艘槐。那天晚上,周總理和鄧穎超大姐很早就來到懷仁堂。毛主席入場后,總理拉著舍予走到毛主席面前,向毛主席介紹。毛主席很高興地和他握手。演出之后,總理先送走毛主席,然后上臺和演員見面,代表毛主席向演員和導演道謝,祝賀演出成功?偫磉風趣地說:“今天我也來到了‘龍須溝’!
由于《龍須溝》的演出成功和社會各界的肯定,舍予被文化部授予“人民藝術家”的光榮稱號。
舍予給青年藝術劇院先后寫了《方珍珠》、《西望長安》、《神拳》和《全家!4個話;給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先后寫了《龍須溝》、《春華秋實》、《青年突擊隊》、《茶館》、《紅大院》和《女店員》6個話劇。這10個話劇加上給兒童藝術劇院寫的《寶船》,周總理都親自看過,而且不止一次做過重要指示。一出新劇剛剛上演不久,常?梢月牭缴嵊鑼≡旱耐緜冋f:“總理又給我出新題目了。”于是,下一個話劇就又在總理的關懷下動筆了。這里,一個比較突出的例子是話劇《春華秋實》。
《春華秋實》對舍予來說,是一次大膽的嘗試。第一,對《春華秋實》的主人公,不管是資本家,還是工人,舍予都不熟悉;第二,《春華秋實》動筆寫的時候,“五反”運動才剛剛開始,很難看清運動的全貌,也無法預測運動的全過程;第三,《春華秋實》是一出政策性很強的戲,光注意寫政策,容易寫成政治報告,或者像個活報劇,注意了故事性又容易忽視政策的完整性。盡管如此,總理看后還是給予鼓勵,認為方向正確,可以改好。舍予自己的創(chuàng)作熱情也很高,克服了許多困難,經(jīng)過他和劇院同志們的努力,終于在舞臺上正式地同北京觀眾見面了。這個劇是舍予改得次數(shù)最多的一個,大拆大改達10次之多,先后用了10個月。一部《春華秋實》的手稿堆在一起,足足相當于10部其它劇本的手稿量。總理在排演過程中多次到場指導。有一次,總理看完排演,還專門把扮演資本家女兒的演員請去,詢問所演的其中一場戲是否舒服。這位演員回答說:“我感到有點別扭!苯(jīng)過細心觀察和調(diào)查,總理才委婉地告訴舍予,那一場戲恐怕有點毛病。這件事,使舍予感動極了:在國民黨統(tǒng)治的時候,舍予的戲遭到的往往是禁演和打擊,而今天,卻是總理這樣偉大的人物給予他無微不至的鼓勵和幫助,真是新舊社會兩重天!
總理還對《春華秋實》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民族資產(chǎn)階級在社會主義還有兩重性,不要因為強調(diào)了對它斗爭和限制的一面,而忽略了民族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過斗爭還有接受改造的一面。為此總理專門約舍予和導演詳談了黨在現(xiàn)階段中對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政策。經(jīng)過這次長談,舍予明白了:以違法資本家被送進法院而告終,這樣處理不能反映黨的政策的全貌。正確的道路是:經(jīng)過激烈復雜的斗爭,打退資本家的猖狂進攻,使他們愿意接受黨和政府的領導,在遵守共同綱領的基礎上團結、利用、改造他們。對這出戲的結尾,總理建議:也不能因為又斗爭又團結而以一團和氣來結束全劇。戲的結尾最好給“五反”運動下個結論,寫出無產(chǎn)階級的偉大勝利來。舍予心悅誠服地接受了總理這個意見,他把結尾又重寫了6次,使《春華秋實》有了正確的政策性和圓滿的結尾?偫磉經(jīng)常鼓勵舍予放開膽子寫,不要唯恐出毛病,連自己獨特的風格和幽默的手法也藏了起來,要寫出有血有肉、生氣勃勃的藝術作品來。
1957年舍予那部有著一定藝術魅力的《茶館》發(fā)表了?偫硪谎劬涂闯隽怂膬r值,十分喜歡,堅決支持公演。他在看了《茶館》第一次彩排后與北京人藝的演員們談話時說:《茶館》寫得氣魄宏大,藝術性高,演員也演得精彩,我很欣賞第一幕,它寫得最成功。還說,《茶館》對青年們來說,是個好教材,用形象的東西表現(xiàn)出舊社會的可怕,增加他們的感性知識,引起他們對舊社會強烈的憤恨。這比單純的給他們講道理效果好得多。1963年《茶館》再度上演時,在幕間休息時和閉幕之后,總理兩次指出,《茶館》這樣的話劇還應該告訴青年:歷史的動力是什么,什么人才能代表歷史前進的方向!恫桊^》這次上演時雖然增添了學生運動的場面,但是還不夠,還要再加強;而且認為空間在近代史中選哪幾個環(huán)節(jié)搬上舞臺最有典型性,也還值得好好研究。
1957年舍予的長篇小說《駱駝祥子》由著名導演梅阡改編成話劇在北京上演,總理先后看過三次。1957年12月8日,總理還專門約了舍予一道去看?偫砗芊Q贊扮演虎妞的舒繡文同志,說她演得好,并關心她有徒弟沒有。后來,青年演員演虎妞的時候,總理又約舍予去郊區(qū)劇場專門看了一場。
舍予的昆曲《十五貫》在浙江演出后,獲得好評。1956年4月在北京演出后,受到了黨和國家領導人的高度評價,轟動全國。由于它具有反對主觀主義和官僚主義的偉大現(xiàn)實意義,總理建議舍予將這個劇改編成京戲?偫碚f:毛主席指示全國都要看這個戲。舍予愉快地接受了這個改編任務,并于當年完成了改編本,發(fā)表在《北京文藝》上。
1958年,舍予一口氣寫了三部喜。骸都t大院》、《女店員》、《全家福》。總理對這三個劇都很喜歡。隨著臺上的喜劇情節(jié),總理自己那發(fā)自肺腑的大笑,是那樣強烈地感染人,坐在他四周的普通觀眾,店員、民警,都和他一起發(fā)出爽朗的笑聲。這笑聲是對新生活的贊美,是對新社會的熱愛。1959年3月8日,總理和李先念副總理一起看《女店員》。總理風趣地對李先念副總理說,這個劇,你得看,你管財貿(mào)呀!因為那天是婦女節(jié),上臺會見演員照相的時候,總理說,今天我不能坐在中間,讓你們婦女坐中間。大家就都推鄧大姐坐中間,鄧大姐執(zhí)意不肯,她把《女店員》中的齊母、余母、王二嬸三位演員拉到中間坐下,攝下了一張歡樂的合影。那個時候,總理曾對在繁忙的工作中非常勞累的其他中央領導人說,你們?nèi)タ纯蠢仙岬膽,都去笑一笑,樂一樂,放松放松?
生活上的關心:體貼入微,關懷備至。
1959年的一個下午,周總理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家的“丹柿小院”中,他親切地詢問舍予的健康情況。當我告訴總理,舍予前些日子得過一場嚴重的氣管炎,咳嗽,還吐了血?偫眈R上很關切地要我談得仔細一點,并問:老舍住過醫(yī)院嗎?現(xiàn)在痊愈了嗎?聽完了我的回答,總理還說,我現(xiàn)在要批評你啦,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為什么不向我報告?我只好不好意思地承認,沒有想到這一點。總理很嚴肅地說,以后,不管老舍得了什么病,你都要馬上向我匯報。那一天,總理和舍予談了很長時間,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還沒有離去?偫砭蛯ξ艺f:“挈青,我餓了,今天就在你們家吃飯!笨墒,我事先沒準備,拿什么來款待總理呢?總理看出了我的尷尬,笑著說,你不要專門準備,你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在匆忙之中只端上一盤炒雞蛋和一碟咸魚,總理見了笑著說:你也是個知識分子出身,和我們家小超一樣,不會炒菜。
有一次總理宴請溥儀及他的家族,因為舍予也是滿族人,總理就把我們一家請去作陪。席間總理說,一個溥儀,一個老舍,都是滿族人。過去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窮旗人,非但不能坐在一起,就是見了面大家也都要給皇帝下跪。今天,我們?nèi)齻人都坐到了一張桌旁,變化真大啊!既然變化大,我們大家就都得學習,才能適應這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都要活到老、學到老、改造到老。
胡老接著回憶說,我們位于東城的那個四合院(即今北京的老舍故居),還是舍予剛回國時自己花錢買的。全是泥灰磚砌的墻壁,四方磚鋪地。常年地面潮濕,墻壁斑駁,屋內(nèi)涼氣大,濕氣大,這對經(jīng)常夜間寫作的舍予身體健康很有害。一次,已是春天了,舍予還穿著一件羊皮筒子去參加一個總理召開的會議。會開過了,總理問他:“老舍先生,你這時怎么還穿著羊皮筒子?”舍予以實相告?偫砺犃艘院,兩道劍眉立即擰到了一起。他當場就給北京市的領導人撥了電話,要他們給老舍家鋪上地板。過了幾天,北京市政府回告他說,老舍先生的房子是北京老式的四梁八柱結構,不適合鋪地板。于是,總理又直接指示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要他們立即去解決并把結果報告給他。機關事務管理局的兩名同志帶著總理的指示來到我家實地看了后,認為我們家是老式四合院平房,如果刨掉方磚鋪地板,可能危及房屋安全,就同舍予商量,采取不挖掉方磚的方法,在舍予的寫作室方磚上邊鋪一層木板,改善一下舍予的工作環(huán)境。舍予同意后,他們很快就把木板鋪好了。
胡挈青老人還對我回憶說,有一次周總理在中南海紫光閣召開文藝座談會。會上,舍予談到自己想去新疆石河子軍墾農(nóng)場住些日子,周總理說,你年紀大了,邊疆地區(qū)條件比較艱苦,怕不適應。話講完后,總理感覺自己打斷了舍予的話,表示歉意,要舍予繼續(xù)說下去。舍予提高了聲音:“話都給你說完了,我還說什么!”周總理深深地望了舍予一眼,微微一笑,他很了解舍予這種耿直的脾氣。
周恩來、老舍之間的平常交往。
胡老談了周恩來在政治、工作和生活三個方面對老舍先生的關懷后,依然興致很高,又談了關于周恩來和老舍先生平常之間的一些交往。
大約是在60年代初的一個夏日,周總理和鄧大姐宴請林巧稚大夫和她的女助手,請舍予和我兩人作陪。我記得地點是在西四南大街缸瓦市附近的一家小飯館,那家飯館并沒有什么名氣,只不過離西花廳比較近些。坐到席上才搞清,這是總理為了答謝林大夫和她的助手而設的私宴。因為林大夫她們倆不久前剛為鄧大姐成功地做了一次婦科手術。那天,鄧大姐氣色很好,她自己一再地向大夫們表示感謝。大家頻頻舉杯輪流向她和兩位大夫表示祝賀。席間,我拿出自己畫的一把絹團扇送給鄧大姐。畫的是一幅大朵牡丹,工筆重彩。舍予還在扇面上題了“昔在帝王家,今供億人賞”。這把扇子引起在座的人很大興趣,大家輪流傳看,都說很雅氣。飯后,周總理像普通顧客一樣自己付了飯菜錢。過了不久,我就收到一張周總理和鄧大姐在西花廳的合影照,照片上鄧大姐正好拿著那把扇子,她右手握扇柄,左手輕扶扇子的上端,將團扇的畫面正對鏡頭,非常清晰。相片后面注有“1961年7月1日攝于西花廳”的字樣,照片上總理和大姐并肩而立,面帶微笑,很有神采。顯然,這是他們回到家中特意拍攝送給我們的。
1954年,總理在中南海家里設宴,邀請三對文藝界朋友,有曹禺夫婦、吳祖光夫婦、舍予和我,談的主要是文藝界新問題和寫新戲的事?偫砟贸鲆黄坑聋惿着跛徒o他的百年陳釀白蘭地請大家品嘗。他自己還下廚做了一道拿手菜——干絲湯。還有一次也是夏天在西花廳外面的一家小飯館,黃昏時節(jié),總理設宴主請陳(毅)老總,要舍予和我去作陪。總理說陳老總家里人口多,開銷大,負擔比較重,嘴頭上“虧了些”,得輪流請請他。總理那天還特地邀請了溥雪齋老先生彈奏古箏。整個宴會是一次格調(diào)高雅、充滿了情趣的晚宴。
通過幾次作陪,我品出一些特別的“味兒”來:周總理雖身為國家領導人,但他總要想方設法把自己置于這個身份之“外”,找機會生活在朋友圈之中,按普通人的生活方式去交流。如果受了人家的恩惠或幫助,他會按常規(guī)的儀禮去款待人家,感謝人家,必要的時候他還可以露一手“絕活”供大家一樂;他關心別人,如果人家有什么難處需要解決或者有什么進步需要鼓氣的話;或者,什么也不為,干脆就是為了交朋友,談談天,聽聽音樂,品嘗點特殊的食物,聯(lián)絡聯(lián)絡感情,敘敘舊,互相信賴便在潛移默化之中產(chǎn)生了。而這,往往是給了別人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
記得還有一次,北京飯店里舉行盛大的舞會,好像是歡迎志愿軍英雄凱旋回國吧?舍予帶我去參加。舍予和我都不會跳交際舞,他找朋友去聊天,我就一個人坐在一邊看跳舞?偫淼奈枳朔浅t灑,許多年輕的女演員都爭著請他跳,誰能和他跳上一回,小伙伴們都能把她圍起來,慶賀一番,羨慕得很。哪曉得,一曲終了,總理竟徑直向我走來,說:“我請你跳舞!蔽揖皆谀抢,半天才木木地憋出一句:“對不起,總理,我不會!
總理輕輕地搖了搖頭,笑了笑,走了。我后悔極了:舍予啊舍予,干嘛咱倆不學跳舞呀!
那天黃繼光的老媽媽也來了,大家圍著他問寒問暖,誰知道,越安慰越糟,勾起了老媽媽思子之情,當場落下淚來。周總理趕快跑過來解圍,他把大家扒拉開,拉著老太太的手,親親她的臉,用手輕輕地為她擦去臉上的淚,對大家大聲說:“不說啦,不說啦!跳舞,跳舞!”然后,雙手拉起老媽媽的手,慢慢地在舞池里“走”了一圈。遠遠地看去,老媽媽臉上已經(jīng)有了笑的模樣。我自己卻看模糊了雙眼,真不愧是人民的好總理!
十年浩劫:老舍先生的無奈選擇。
胡老最后談的是老舍先生在“文革”開始后無故遭到誣陷、毒打,最后被逼得離家出走,投進太平湖自盡的事。這時,老人的語速較慢。顯然,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她最傷心、也是她最痛苦的記憶。
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刮起來之后,各個單位都開展了斗、批、改運動。
舍予出事的前兩天,北京市文聯(lián)開會,舍予問茅盾先生:“明天的斗批改大會你參加不參加?”茅盾先生沒有回答舍予的問話。只輕輕地向他搖了搖手。舍予也就沒有明白茅盾先生的意思。第二天,舍予在家又問我:“挈青,今天是紅衛(wèi)兵學生們‘幫助’我們文聯(lián)搞斗批改,你看我參加不參加?”我說:“沒有通知你就不參加。”舍予一聽,立即瞪起兩眼對我說:“文化大革命是觸及每個人靈魂的大革命!我真是牛鬼蛇神了?不敢參加了?”我無言以對,也擰不過他,于是他就去了。誰知一到那里,早已準備好的“造反派”們就貼出了大標語,宣布舍予的所謂三條大罪:美國特務、反革命分子、修正主義分子(說他在美國銀行存有大量美金)。
“紅衛(wèi)兵”和“造反派”們都是那個時代涌現(xiàn)出來的“英雄”。他們不由分說,一邊幾個人上來扭過舍予的雙臂讓他坐“噴氣式”、“請罪”,一邊對他拳腳相加。舍予對這突如其來的遭遇根本想不通,立即分辨說:“我不是反革命,我的作品都是歌頌新社會和中國共產(chǎn)黨的!蹦切霸旆础钡娜水敿醋I笑他說:“你歌頌共產(chǎn)黨為什么共產(chǎn)黨不要你入黨呢?”舍予一聽心里更加痛苦,他當然不能說是總理叫他留在黨外的。
那天舍予被打得皮開肉綻之后,已經(jīng)站不起身來,有人怕當場被打死,就把他拖到附近一個派出所。在這派出所附近的幾個紅衛(wèi)兵聽說他是“反革命”,馬上又沖進屋內(nèi)你踢一腳,他踹幾下。
等我知道消息時已經(jīng)是晚上,忙奔到那個小派出所,在門口等了很長時間,才讓我進旁邊的小屋,一進門就見到滿臉是血的舍予趴在小桌上,眼睛緊緊閉著。我走到他跟前,拉著他的手,把他輕輕扶坐起來。這時,他兩只手才緊緊地抓著我的手,久久沒有松開。我倆誰也沒說一句話。當時,我找不到車輛,也背不動他,就在北京街上到處找,找了好久,才找到了一輛人力車。我就上前求人家:“請您行個好吧,我們一位年歲大的老頭受了傷,請您幫個忙,把他送回家去!蹦俏煌窘K于被我說得感動了,我倆才坐上他的車回了家。
回家后,舍予不吃不喝,光坐著發(fā)愣,我用棉花輕輕幫他擦去臉上、身上的血、幫他換了衣裳,讓他躺下休息,在那百思不得其解的恐怖中度過了一個難眠的黑夜。
第二天,舍予仍然沒有吃東西。我知道他的脾氣倔,就對他說:“今天我倆都不出去吧?”他瞪了我一眼:“為什么不出去呢?我們真是反革命、特務?不敢見群眾?”我扭不過他,只好默默地把他房間里的剪刀、皮帶等可能致他于意外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拿開。在我行將離家時,他又一次兩手緊緊抓住我的手,凝視我好久,我也預感到可能要發(fā)生什么意外,可是在那叫天不靈,叫地不應的日子里,又有啥辦法呢?
聽說我離家不久,舍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拿上一本《毛主席詩詞》就出去了。走到院子里,他見四歲的小孫女在那里玩,還把小孫女叫到面前,拉著孩子的小手說:“跟爺爺說‘爺爺再見’!碧煺娴暮⒆幽睦镏肋@是和爺爺?shù)挠绖e?!還真的說了“爺爺再見”并向她爺爺搖了搖小手。
舍予出門后,就一直往北走,走到太平湖(此湖今已不存,改建成地鐵停車場)邊,坐在那里讀起了《毛主席詩詞》。整整讀了一天,天黑以后,他頭朝下、腳朝上投進了那一汪平靜的湖水。
我中午回家時,小孫女只告訴我“爺爺出去了”。到晚上還沒有回來。我慌了,到處找,打電話,結果都沒有他的影兒。我想起了那次舍予生了一點小病沒向總理報告挨的批評,就立即向西花廳報告。西花廳總理辦公室很快向我家打電話說總理知道了,正在派人找,請胡挈青放心,一定會找到的。一旦找到就立刻告知。然而,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一直找到第二天下午,才有人告訴我,太平湖那兒有一個老頭投水死了,好像是老舍。我急忙奔上公共汽車,找到湖邊。舍予已被人撈了起來,平放在地上。他嘴、鼻皆有血跡,上身穿白汗衫、下身穿藍褲子,腳上的黑色千層底鞋子,白色的襪子等都干干凈凈,可見那是他把頭埋進水中之后,自己用雙手硬性扒住湖崖石頭淹死的,因為太平湖的水并不深。那本他帶出去的《毛主席詩詞》還漂在水上沒有沉下。
我見到舍予躺在地上,不知怎么是好?春娜颂嵝颜f:“給他的單位打個電話,怎么說也得把尸體盡快處理掉!”我就到附近一家單位,用人家的電話給北京市文聯(lián)掛了電話,他們在電話里告訴我說,你先等著,馬上有車來。我一直等到天黑,才來了一輛卡車。他們抬上舍予遺體,我也就爬上車,守在他的身旁,開到八寶山,天已漆黑了。同去的人告訴我,他是“反革命”分子,火化后就不保留骨灰了。我忙合十作揖說:“那就謝天謝地了”。當時遺體還沒有火化,他們就叫我先回去,我就只好向卡車上投去最后一瞥,自己從八寶山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回挪。那真是個昏天黑地的日子,也不知走了多久,回到東城家里時已是清晨五點多鐘了。這時我家里屋外到處貼滿了大字報,子女們又都在極左思潮壓制下,誰也不敢說個不,說了也沒有用。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心里想著:我還活不活呢?這時使我想不到的是“進駐”我家的一批北京市三十五中的高三學生卻悄悄安慰我說:“你去做點吃的,你不能也不明不白的去死。咳绻菢右院笥性S多事就沒有人說得清了!痹谀莻歲月里,這兩句平平常常的話卻給了我莫大的安慰和活下去的勇氣。學生們還告訴我,你的電話也不要拆,如果有別的造反派再來你家,你就撥這個電話號碼,我們馬上就來。他們一邊說一邊遞給我一個寫有電話號碼的小紙條。當時我真有點不敢相信,后來才知道是周總理發(fā)下了話,他要“西糾(‘西城區(qū)紅衛(wèi)兵糾察隊’的簡稱)”的一批學生來保護我。
舍予去世5天后,周總理簽發(fā)了一份《應予保護的干部名單》。這份文件雖只有短短幾十個字,卻包含了整整二百多人。就在那短短的5天內(nèi),被逼投進太平湖自殺的又達30多人。如果不是總理簽了那份文件,太平湖里的冤魂可能要比湖里的魚還要多得多呢!
舍予去世后,我的那點工資不夠全家生活開支,又是三十五中的紅衛(wèi)兵們悄悄告訴我,你可以到銀行去提取已被“凍結”的老舍先生的八萬元稿費存款,貼補家用,這才使我們一家活過來。當時,如果不是周總理,恐怕誰也做不了這件事。在北海公園,舍予生前曾題寫過“彷膳”兩個字被紅衛(wèi)兵除四舊砸了。1975年重病中的周總理一次散步到那里發(fā)現(xiàn)后,立即指示有關人員,要他們馬上恢復舍予寫的“彷膳”兩個字。后來在舍予骨灰安放儀式舉行前半個小時,鄧大姐把我叫到她跟前,并把我的幾個孩子都叫到身邊,說:“如果恩來在世,他一定會頭一個來參加!蔽艺f:“我相信。”大姐又對我的孩子們說:“你們要向你媽媽學習;恩來生前多次跟我說過,胡絜青是個十分堅強的人!
在不知不覺時,胡老已經(jīng)談了兩個多小時,她三叉神經(jīng)有點痛,當她終于端起那碗熱過多遍的中藥時,我們怕累了老人,就起身告辭?墒呛蠀s一直沉浸在她對周恩來的追思之中,放下藥碗又吟誦起她書寫的贊譽周恩來的詩章:
為理為善為人民,無兒無女無一文。
聰穎機智操巨細,宇宙聲譽是全人。
1975年8月25日,在305醫(yī)院養(yǎng)病的周恩來散步到北海湖畔,周恩來望著那波光粼粼的湖水,愣著神問陪侍在他身邊的工作人員:“你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沒有人回答,后來一個人回答他的也是“不知道”。已經(jīng)重病纏身的周恩來無限深情地說:“今天是老舍先生的祭日。”沒走幾步,周恩來又問:“你們知道老舍先生是怎么死的嗎?”回答依然是“不知道”。周恩來說,我知道,你們聽我說。于是,周恩來面對那靜靜的湖水,向身邊人員講述了“文革”剛開始時,那些無法無天的“紅衛(wèi)兵”“造反派”們誣陷老舍,毒打老舍的過程。有人說,這是周恩來在那特定的非常時期,用他的特有方式對我們?nèi)嗣袼囆g家的哀思和祭奠,他的講述既反映了他的內(nèi)心痛苦,也是他一篇從未公開發(fā)表過的追思老舍的祭文。
周恩來是怎么知道那天老舍挨打和被迫害的過程呢?那是他在老舍先生去世后專門把那天也在場的王昆侖(時任北京市副市長)邀約到西花廳,向他了解到事件的全過程。當王昆侖告訴周恩來,老舍挨打被逼自殺時,周恩來眼眶蓄淚,無奈地跺著腳說:“把老舍先生逼到這步田地,叫我怎么向社會交待!”
老舍先生是無可奈何地自殺,周恩來也只能在北海湖畔無可奈何地為他獨白、追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