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如棠與《義貞記》
2015/5/12 9:11:44 作者:李志軍 閱讀:3938 評論:條
清朝乾隆年間,淮安有一起曲折迭宕、感人至深的貞女事件轟動朝野,名揚海內(nèi)。時任淮安知府荊如棠為之作《貞義行》,還由此引出一部大劇《義貞記》。
荊如棠(1719-?),山西平陸人,乾隆六年(1741)舉人,乾隆十三年(1748)三甲第129名進(jìn)士。歷官翰林院庶吉士,江蘇鎮(zhèn)洋、沛縣知縣,河南懷慶府同知,安徽鳳陽府知府。因宿州捕役案被革。起補(bǔ)江蘇通州知州。于乾隆四十一年五月任淮安府知府。后官至淮揚道。
這是一個真實、凄婉的故事。據(jù)《秋坪新語》記載,山西蒲州太守劉登庸是京畿平谷人,生有一小女秀姑,活潑美麗,聰慧絕倫。劉登庸回京師官邸時,將小女與山陽孝廉捐道銜程光奎之子允元締結(jié)姻緣。此時,允元才兩歲。未幾,允元隨父南歸。長路漫漫,山高水遠(yuǎn),音訊遂絕。
后來劉登庸罷官回家,自平谷舉家遷到天津北倉。劉登庸本為清官,家中并無積蓄。其死后,家計每況愈下,不得已,家人典房當(dāng)衣,加上天災(zāi)人禍不斷,生活難以為繼。此后小秀姑與庶母、姊妹、嫂、侄及弟清善八口相依為命,以做些手工、小生意為生,輾轉(zhuǎn)住在李氏一破屋里。四弟崇善在南倉教書,但所入連稀粥都不能自給。冬天沒有棉衣,姊妹互相依背而坐取暖。及至崇善病故,家里更為窘迫,有時兩三天爐灶都不生火。
那年入夏,大雨滂沱,屋內(nèi)一片汪洋,全家蜷縮在屋旁稍高些的草棚中,淚水和著雨水涔涔不已。幸好北倉有三位好心人看在眼里,與準(zhǔn)提庵尼姑照震共同伸出援手,在庵中騰出一間房子,秀姑一家才老弱相扶,冒雨踏泥,踉蹌入住。然而,食不果腹,衣不遮體,貧病交加,秀姑的小妹、侄兒和姐姐先后死去。不到半年,庶母和嫂嫂也相繼病故。至此,秀姑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不知是冥冥中有天意眷顧,還是秀姑心中始終有個美好的愿望揮之不去,秀姑頑強(qiáng)地活了下來。她青娥素顏,隱身庵中,靠針線活糊口度日,在準(zhǔn)提庵生活了十六年。后來,她隨照震尼姑移居津城之接引庵,一晃又是十四年。其間也有名門望族、鄰家少年慕名前來求婚,可秀姑實告他們自己早已羅敷有夫,那些人根本不信。照震勸她剃度,秀姑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豈敢毀傷?而且父親于彌留之際,還諄諄告知與程生有婚姻之約,我在此只是杜絕鄉(xiāng)鄰悠悠之口。”秀姑侄兒永安長大后曾欲接秀姑出庵,但秀姑堅辭不肯。歲月交替,光陰荏苒,秀姑深藏庵中,外人難得一見。庵中有祈禱法事,外面婦女只知其名,爭欲識之,秀姑閉戶不開,眾人皆敬羨而去。
再說程允元回到淮安后,其父過世,家亦敗落。允元惦記此前與秀姑姻緣,每欲北上就婚,但苦于家計,只好作罷。其間也有傳言秀姑早已病故,勸允元別娶,允元不忍,正色說即使故人已去也應(yīng)往墓前祭奠告別,然后再談其他。如此迍邅坎坷,不覺已過三十年。
乾隆四十二年(1777)春,程允元終于在表侄楊吳增的陪伴下,隨漕船北上到天津北倉探訪秀姑墓,但遍尋無著。正滿懷惆悵間,恰在楊村遇到北倉人王福功。福功說:“是有這么個人,可是過得好苦。劉公早已過世,已成年的兒子遠(yuǎn)出一直未歸,剩下婦孺老的老小的小,多已不在人世。唯有四女兒尚在,昔時曾許字淮上程姓。聽說程已作古,此女誓不別嫁。先寄居北倉準(zhǔn)提庵,后遷津城尼庵,也不知她名字!”程允元聞聽一躍而起:“我就是程某啊。在淮一直聽說秀姑已過世,此行特欲千里尋孤墓,杯酒酹故人?伤谷贿在?快請帶我拜訪!备9φ垎∑蛶г试巴。到了接引庵,叩門,照震尼姑迎出。等問明原委,照震尼姑說:“先生此言,是真是假?很久以前,有朝中宰輔之子少年喪偶,得知秀姑貌美,特地拜托貧尼牽線說媒。秀姑慍怒,幾天不吃不喝,我只好連連賠罪,誓不復(fù)言。你別再害秀姑害我了!”隨即掩門謝客。允元徘徊良久,不肯離去。
允元悶悶不樂地回到漕船。表侄和眾漕丁聞聽此事,無不稱奇,大家約請當(dāng)?shù)匕傩章?lián)名監(jiān)漕官員,上書天津知縣金之忠,呼吁官府成全他們二人。金之忠詳細(xì)了解后,派巡司去做秀姑工作。秀姑以無父母主婚為由拒絕。巡司說:“縣父母,真父母也。且女之所守五十七年者,為程也。程已至,而猶不嫁,將何謂乎?”……秀姑“泫然泣下”,終于答應(yīng)了婚事。
這邊金太守立馬選擇良辰吉日,出資數(shù)十金吩咐衙吏備辦婚嫁事宜,還“別出十金,以補(bǔ)妝奩細(xì)碎之不足也。”到了六月初八,金之忠特地在縣衙騰出新房,備好彩輿夫馬,動用官衙儀仗,數(shù)百衙役高擎金字牌匾,護(hù)衛(wèi)迎親隊伍浩浩蕩蕩!笆侨沼^者塞途,無不咨磋嘆賞,嘖嘖一詞也!
婚禮結(jié)束后,金之忠又“贈以資斧,為具關(guān)文,送之南旋”。作為義男貞女的程允元和劉秀姑,在經(jīng)歷了五十多年的磨難之后終成眷屬,演繹了一則流傳千古的佳話。
秀姑南歸時,淮安知府荊如棠、山陽知縣金顯為二位新人蓋了新房,并發(fā)給了“糊口之費”。荊如棠還揮筆寫下了洋洋灑灑的《貞義行》:
猗嗟夫婦人倫首,男義女貞古無有。
彼蒼作合終有時,白首依然成配偶。
岑川程氏家山陽,好客人呼小孟嘗。
需次京華名藉甚,殷勤為子擇齊姜。
蒲州太守衣冠族,有女深閨掌中玉。
一見傾心縞纻投,百年愿把絲羅續(xù)。
佳兒嬌女甫髫齡,一語才通締好盟。
銀河有待雙星渡,未屆魚軒百兩迎。
從來世事有消歇,富貴榮華如轉(zhuǎn)睫。
雁羽終成南北阻,燕飛竟作東西別。
弱冠乘龍愿未諧,相思何處問鸞釵?
堂前空有宜男祝,牖下曾無季女齋。
矯首浮云暗于邑,迢遙京洛無消息。
夜月時縈寡鵠愁,年年只抱鰥魚泣。
之子伶仃立路隅,蒲東歸親返鄉(xiāng)閭。
家園蕩盡凄涼甚,一仆扶攜到直沽。
腸斷同懷諸姊妹,空門寄跡甘憔悴。
只影煢煢繡佛幢,臨妝剩有烏云在。
妾意君心各自留,斷蓬飛絮兩悠悠。
任他鄰女夸紅袖,望我良人矢白頭。
苦志貞操神所佑,分明暗室朝曦透。
偶逐蒲帆直北行,其中自有機(jī)緣湊。
系纜延回一水濱,征車仆仆擁飛塵。
路旁爭說劉貞女,觸撥羈人記憶真。
叩門尋訪深深語,罷織停針聽覼縷。
莫認(rèn)浮游蜂蝶蹤,須知本是鸞鳳侶。
風(fēng)流令尹畫堂開,五色花封手自裁。
豆蔻梢頭春已去,合歡枝上月方來。
同心結(jié)綰無差異,上如青天下如地,
蘋藻思將婦職修,結(jié)縭不負(fù)先人意。
裙布相莊食案邊,一經(jīng)追憶轉(zhuǎn)凄然。
赤繩系足三千里,皦日盟心五十年。
輕裝結(jié)束回南騖,魚水新歡艷行路。
卜筑枚皋舊宅邊,親操井臼相依住。
唱隨琴瑟有和聲,一日賢名遍楚城。
好共青燈酬絡(luò)緯,羨伊黃發(fā)警雞鳴。
肩輿迎到黃堂側(cè),舉止幽閑大家則。
貞義長昭彤管輝,作歌示我邦人式。
荊如棠曾師從大詩人、內(nèi)閣學(xué)士兼禮部侍郎沈德潛。沈很喜歡這個得意門生。在荊如棠任職沛縣時,晚年的沈德潛曾“三宿其家”,足見師徒情深。荊如棠的詩文樸實無華,極少雕琢,但是信手拈來,清新自然。在這首七古中,荊如棠歷數(shù)劉程二人,特別是秀姑受到的種種磨難,細(xì)膩地刻劃了姻緣初締、煢獨無依、空門寄跡、花封畫堂的悲喜情緣。盡管封建社會那些所謂父母之命、義男貞女的道德枷鎖,扼殺了太多年輕人的青春和幸福,葬送了無數(shù)美好的夢想和追求,但秀姑和允元的傳奇一生,他們那種矢志不渝、終生無悔的執(zhí)著,讀來還是令人蕩氣回腸,回味久遠(yuǎn)。
乾隆四十二年(1777)十月,荊如棠據(jù)實上報,兩江總督高晉聽聞此事,贊曰:“訂絲羅于黃口,諧花燭于白頭,守義懷貞,五十年來如一日;完全名節(jié),二千里外有同心。史冊罕傳,古今僅觀!彼炫c江蘇巡撫楊魁、漕運總督德保等,聯(lián)名奏請旌表。后禮部傳乾隆圣旨,賜金三十兩及“義貞之門”匾額,并建“義貞”牌坊予以表彰。
乾隆四十三年(1778),時居山陽板浦的吳恒宣完成《義貞記》,這是這段千古奇緣最早的劇本。吳字來旬,號郁州山人,原籍安徽歙縣,后為漕督崔應(yīng)階的幕僚。此劇上下二卷,共三十二出,在真實故事基礎(chǔ)上有所虛構(gòu)。今存乾隆四十三年鋤月山房刻本,題“郁州山人填詞”,卷前有周文溥、傅五峰、李起獅三序及作者所撰《義貞記后例》,卷末即附有荊如棠《貞義行》詩。此劇上演后,很快傳唱開來!稓J定大清會典事例》寫道:“由是江淮南北能文士,竟為歌詩文辭述其奇節(jié),而農(nóng)父販夫婦人孺子暨舟中往來人,無不知有程劉義夫貞女之事”。
程允元與劉氏白首完姻,載其事者,另外散見于王械《秋燈叢話》,黃鈞宰《金壺浪墨》,杜鄉(xiāng)漁隱《野叟閑談》,李元度《天岳山館文鈔》,俞蛟《春明叢說》等,所紀(jì)事實皆大同小異。至于譜為戲劇者,除《義貞記》外,還有乾隆時李天根《白頭花燭》雜劇,光緒間徐鄂《白頭新》六折雜劇。有趣的是,時山陽知縣金顯亦為天津人氏,因此在劇情中,有“兩金太爺”之稱,正如梅成棟在詩人張湘《劉貞女詩》后所加的按語中說:“貞女之事始于金,終于金,始于天津地,終于天津人也,亦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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