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高命蹇的詩人趙嘏
2014/6/19 16:19:27 作者:朱德慈 閱讀:2626 評論:條
在淮安的文藝史上,中唐趙嘏(806?—853?)是最耀眼的明星之一。當然,就是在整部中國文學史上,也未嘗可以少他一席,因為就連大詩人杜牧覽其《長安秋望》詩句“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也曾“吟詠不已,因目嘏為‘趙倚樓’”(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五十六)。 趙嘏,字承祐,行二十二,據(jù)其《憶山陽》詩云“家在枚皋舊宅邊,竹軒晴與楚波連”及“城礙十洲煙島路,寺臨千頃夕陽川”,則他的居宅當亦在淮安城北河下一帶,弱冠前后,他和唐代其他許多青年士子一樣,曾遠赴北塞以求取功名。文宗大和初年(828),大詩人元稹(字微之)仍鎮(zhèn)守浙東,承祐往投其幕,盤桓越中三四年,與元微之頗為相得,有《九日陪越州元相燕龜山寺》、《浙東陪元相公游云門寺》諸詩留存。不久,元微之移鎮(zhèn)武昌,承祜乃往客宣城,為宣歙觀察沈傳師的幕賓,與同在沈幕的大詩人杜牧結(jié)下深情厚誼,有杜牧《同趙二十二訪張明府郊居聯(lián)句》可證。大和六年(832)秋,承祐作為“鄉(xiāng)貢進士”隨計吏①溯長江、漢水,西入長安。次年春,參與省試進士,不第,有詩《下第寄宣城幕中諸公》曰:“一醉曾將萬事齊,暫陪歡去便如泥”、“莫言春盡不惆悵,自有閑眼到日西”云云強為排解。省試得中與否是封建士子一生榮枯窮達的關(guān)鍵所在,作為一位出身于“擁褐坐茅檐”,“塵埃滿甑生”(《書齋雪后》、《風蟬》)之家庭的窮困詩人趙承祜,除此之外又絕無它路可走。因此,他雖然落第,卻又不得不仍舊留在長安,以謀求可能的得中。誰知這一等就是八年,直到開成末年(840),那唯一的希望依然是夢中黃粱。這期間,承祜“陪接卿相,出入館閣”(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七),先后奔走于當時政壇風云人物,如令狐楚、牛僧孺、王起、李玨、趙蕃、張又新等顯要之門戶,嘗遍人間冷暖,閱盡世態(tài)炎涼,有詩“久客轉(zhuǎn)諳時態(tài)薄,多情只共酒淹留”(《自遣》),聊為自遣。雖也曾屢興秋風莼鱸之思②,卻并未曾真?zhèn)浩然歸去,其矛盾之心,悵悒之懷,郁勃之情,發(fā)而為詩,自是感人至深。他的許多富有個性特色的詩篇,包括被杜牧之擊節(jié)嘆賞的那首《長安秋望》就正是產(chǎn)生于這一期間。承祜既遲遲不第,又未東歸,為了糊口,只好于武宗會昌初年(841),南赴嶺表循州幕府從事,有詩“詩家才子酒家仙,游宦曾依積水邊”(《答友人》)及題《將發(fā)循州社日于所居館宴送》是證。約在會昌三年(843),承祐自嶺表回至江東。是年秋,再入長安,翌年三月,春風帝里,杏園花開,承祐終于遂愿及第,名滿天下,《成名年獻座主仆射兼呈同年》之“曾失玄珠求象罔,不將雙耳負伶?zhèn)悺雹郾闶瞧鋾r心境的恰切描述。又次年,承祜榮歸故里,與當時的楚州(府治即山陽)刺史韋瓘悠游有年。約在大中二年(848)夏秋,承祐才復(fù)來長安由吏部委授渭南尉?嗫鄪^斗了近二十年,竟落得結(jié)局如此,末秩下僚,豈是詩人所愿;拜迎官長,承祐怎能行得!無奈承祐雖不甘去赴任,卻又不得不去赴任。壯志難酬,寡歡少樂,未及“知天命”即郁郁卒于任上,時當宣宗大中七年(853)左右。 承祐平生作詩較多,曾有《渭南集》三卷,但后世散佚頗多。習見者有《全唐詩》本(二卷)、《唐詩百名家全集》本(二卷)及《楚州叢書》本(二卷并補遺一卷)。據(jù)筆者所悉,還當以今人譚優(yōu)學先生的《趙嘏詩注》收羅最詳,計存題二百一十九,詩二百六十五首,并聯(lián)句一首、殘句十四條。又《新唐書·藝文志》謂趙嘏除了《渭南集》三卷而外,還有《編年詩)二卷;《唐才子傳》也說趙嘏曾“悉取十三代史事跡,自始生至百歲,歲賦一首、二首,總得一百一十章”,然此兩卷詩曾湮沒于世數(shù)百年。據(jù)謝巍先生近年考證,大英博物院所藏S.0619號敦煌卷子《編年詩》(國內(nèi)有劉修業(yè)抄本,發(fā)表于《敦煌卷語言文學研究》)的著作權(quán)即是趙嘏,此乃承祐幸事矣,特附志于此。 乍讀承祐的詩,不免覺得其題材單薄,總不外乎與僧道的往還,對顯僚的稱頌以及下第的悲哀,長安滯留的怨恨,故園鄉(xiāng)土的懷念,友朋離合的贈答等,一己情多而風云氣少。但正是從承祐那大量的瑣屑的陳述中,我們卻也完全看到了日益衰微的大唐帝國是怎樣一步步分崩離析、逐漸走向滅亡的深淵的倒影。他那哽咽掩抑的“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不惟是其一己之心境的袒現(xiàn),而且同樣也是走向薄暮里的所有中晚唐人的共同體驗,杜牧覽之,吟詠不已的個中原因,或即在此。同樣,也正是從其一系列頗似尋常的喜怒哀樂中,我們分明可以看見那個特定時代一個出身低微、缺乏高親貴戚的普通士子是如何汲汲謀求生路的佝僂背影。讀其“玄發(fā)侵愁忽似翁,暖塵寒袖共東風。公卿門戶不知處,立馬九衢春影中”(《下第后歸永樂里自題》其二);“落第逢人慟哭初,平生志業(yè)欲何如。鬢毛灑盡一枝桂,淚血滴來千里書”(《下第后上李中丞》)等詩句,任你是鐵石肝腸,也不能不為之灑一掬同情淚。 就技藝而言,承祐詩可稱已臻上乘,張為《詩人主客圖》④將其列入瑰奇美麗門的入室者,承祐當之無愧。其詩尤以七律七絕做得最為精彩。其七律清圓熟練,自然流走,了無斧鑿之痕,如“楊柳風多潮未落,蒹葭霜冷雁初飛”(《長安月夜與友人話故山》)、“吟辭宿處煙霞古,心負秋來水石閑”(《早發(fā)剡中石城寺》)、“一千里色中秋月,十萬軍聲夜半潮”(《錢塘》)等,不雕琢,不用典,而盡皆圓潤悠遠,自然清越。其七絕如“獨上高樓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江樓感舊》),如“雨過郊原綠尚微,落花惆悵滿人衣。芳樽有酒無人共,日暮看山還獨歸”(《南園》)等,亦均是眼前景,口頭語,看似平平道來,實則勁力彌滿,饒有韻味。詩論家盛稱承祐詩“七字能拓。蘸毫濃,揭響滿,為穩(wěn)于牧之(杜牧),厚于用晦(許渾)。若加以清英,砭其肥癡,取冠晚調(diào)不難矣!毙湃唬湃! 有一條關(guān)于趙嘏的逸事,出自五代王定保的《唐摭言》卷十五:“嘏嘗家于浙西,有美姬,嘏甚溺惑。洎計偕,以其母所阻,遂不攜去。會中元為鶴林之游,浙帥(不知姓名)窺之,遂為其人奄有。明年,嘏及第,因以一絕箴之曰:‘寂寞堂前日又曛,陽臺去作不歸云。當時聞?wù)f沙吒利⑤,今日青娥屬使君’,浙帥不自安,遣一介歸之于嘏。嘏時方出關(guān),途次橫水驛,見兜舁人馬甚盛,偶訊其左右,對曰:‘浙西尚書差送新及第趙先輩娘子入京!г隰ㄖ幸嗾J嘏,嘏下馬揭簾視之,姬搶嘏慟哭而卒,遂葬于橫水之陽!逼浜,又為元人辛文房的《唐才子傳》所沿襲,增飾,從此便為談客們所津津樂道。其實,那是一篇紕漏百出的小說家言,根本不足憑信,詳見拙撰《趙嘏事跡補辨》。(載《渭南師專學報)1992年第3期)如將其權(quán)作一則趣聞以佐茶興,未嘗不可;但若將其當作信史,寫進記傳,則是萬萬不足取的。
注釋: ①計吏:掌管人事、刻籍、賦稅的官吏。 ②秋風莼鱸之思:莼chun亦作莼,蒲草。晉書張翰傳載,張翰在洛陽見秋風起,因思吳中(今吳縣)菰萊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后以“莼羹鱸膾”、“莼鱸之思”喻遠在異地之人的思鄉(xiāng)之情,亦可作為退隱的托辭。 ③玄珠:黑色的明珠。一般用以比喻寶貴的人才或事物,這里用以自喻。 ④張為《詩人主客圖序》:“若主人門下處其客者,以法度一則也。……以武元衡為瑰奇美麗主。上入室,劉禹錫;入室,趙嘏,長孫佐輔,……! ⑤沙吒利:據(jù)唐德宗時的許堯佐之傳奇《柳氏傳》載:唐詩人韓i羽得友人李生贈姬柳氏,兩人恩愛甚切。安史之亂中奔散。柳即出家為尼,后為蕃將沙吒利所劫,寵以專房。時翃為淄青節(jié)度幕府的書記,偶然機會遇見柳氏,恨其不為己有,意色悲傷。幕友虞侯許俊得知,鼎力用計奪還柳氏,使韓柳終于重得團圓。此以“沙吒利”比喻所謂的“浙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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