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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屋是1973年建成的，我那時剛滿周歲。母親說，從受河大隊搬過來的時候，我正好做了頭生日。我當(dāng)然不會記得喬遷時的情景，但是可以想象當(dāng)時全家人的喜悅心情。原來一大家八口人住的是丁頭舍子，沒有一塊磚，也沒有一塊瓦，就在我出生的那年，這間簡陋的茅屋在一場風(fēng)雨中坍塌了。
　　記憶中新建的老屋是三間主屋，坐北朝南，靠西窗戶腳是一間小廚房。老屋只有一面紅磚，其余三面墻都是土塊壘成。紅磚的外墻面打橫一塊磚（算是好了，當(dāng)時還有立磚的），沒有水泥勾縫，靠的只是泥漿，屋頂是泥巴、籬笆和茅草，屋檐正面有兩排紅瓦。沒有勾縫的磚墻，一經(jīng)雨水沖刷，就有泥巴脫落，留下深深淺淺的孔穴，為昆蟲提供了臨時安身的去處，春天更多有野蜂出入。屋檐口的蘆葦管也會有野蜂鉆進(jìn)去落戶，偶見野蜂留下黃燦燦的“蜜糖”，吃起來很甜。茅草房子也許與自然最為接近，因此常有麻雀在屋檐做窩。運(yùn)氣好的時候，搭個梯子，一掏一窩雀蛋，有時還有渾身光溜溜的雀仔，惹得雀媽媽在一旁的樹梢嘰嘰喳喳。當(dāng)然，折蜜糖和掏鳥窩總是對屋檐有破壞的，被大人們發(fā)現(xiàn)免不了挨一頓臭罵或是一頓打。
　　老屋沒有院墻，除了西邊的墻壁緊貼著鄰居的房子，其他三面墻都是敞開的，屋前屋后種著一排齊整的榆樹。榆樹，耐旱，耐寒，耐瘠薄，不擇土壤。榆樹生長快，根系發(fā)達(dá)，抗風(fēng)、保土力強(qiáng)，很適合那塊貧瘠的土地。榆樹給老屋遮風(fēng)擋雨，到了季節(jié)又會結(jié)很多榆錢，可以在荒年作充饑之用。榆樹的皮、葉及翅果均可藥用，只是不到萬不得已，主人也不會動它們的心思。記得榆樹最容易生出一些蛾子一類的蟲子，專門啃食樹葉和樹枝。夏天的時候，會生出很多刺毛蟲（俗稱“洋辣子”），一旦皮膚碰到洋辣子，又癢又疼。土法子是在痛癢處涂上肥皂水或是煤油，癥狀或有緩解，不過就是不做處理也無大礙。
　　沒有院墻的老屋，門前是一塊四方的平地，大忙的時候曬麥秸和稻草，平時也可曬曬谷物之類。在兩棵樹之間拉一條麻繩，就可以晾曬衣服了。沒有院墻的“院子”是夏日夜晚納涼的好地方。太陽西下的時候，先是潑一些涼水降降地火，然后把早早煮好的粥用大的鋼筋鍋盛出來，自然慢慢涼。一旦開飯的時候，粥是溫溫的，就著蘿卜響或是老咸菜，一喝就是幾大碗。
　　老屋的南面和東面是開闊的田野，一抬眼就可以望到幾里開外。從翻地播種到麥?zhǔn)�，從插秧到收稻，田野的季�?jié)變幻多彩。春天的柳絮夏天的榆錢，秋天的落葉冬天的飛雪，沒遮沒掩。田野的風(fēng)從三面來，柳絮和雪花調(diào)皮地從門縫鉆進(jìn)屋來。老屋的后沿是一塊自留地，因為缺少光照，平時只能種些白菜、番薯之類的菜蔬。幾米見方的菜田后面是一條溝渠。溝渠是連小河也比不上的，有水但很淺，淺水里是雜生的水草。渠溝的里里外外都長滿了蘆葦，風(fēng)起時，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小時候，天一黑下來就不敢去屋后，怕鬼、怕狐大仙，也怕人嚇人。那時候的民風(fēng)非常淳樸，很多人家都沒有院墻，白天也不用關(guān)門。
　　老屋所在的地方稱“圩”，圩上也就五戶人家。圩離莊上集聚的人家還有幾里爛泥路。那時候的圩實在是偏，很羨慕莊上人家，就像后來到鎮(zhèn)上羨慕大城市一樣。雖然偏，我們八口之家在圩上度過了十多年，也演繹了很多故事。母親早年得過癔病，鬧過一些鬼兒神兒的故事。大姐、二姐、三姐都是從老屋嫁出去的，三姐、四姐在這里訂了娃娃親又被人家無情地毀了約。五姐被一家人“驅(qū)趕”，最終還是送給光棍二叔做養(yǎng)女，四年后又被傻傻地接回家。大姐躲避計劃生育，她的二閨女從出生就寄住在我家，長到好幾歲才接回自己家，她懷小三子到處“打游擊”，小三子還是從廚房的茅草堆里出生的。
　　老屋當(dāng)時其實并不老，但早已風(fēng)雨飄搖。累年的風(fēng)雨侵蝕讓墻體千瘡百孔，四面漏風(fēng)。一到冬天，內(nèi)墻糊滿的報紙擋不住四處亂串的凜冽寒風(fēng)。屋頂?shù)哪嗷彝高^蜘蛛網(wǎng)簌簌落下。堂屋的一側(cè)山墻嚴(yán)重傾斜，隨時就會倒塌。最為憂心的是每年夏秋之際，連綿的陰雨打濕了老屋脆弱的墻體，碰到發(fā)水的年份，田里的水漫過屋前空地，直逼門檻。家里人只能用蛇皮袋裝土四周筑壩，用臉盆把水半盆半盆地舀出去，家人輪流晝夜奮戰(zhàn)，直到大水退去。
　　終于等到1986年的春天，我們家終于爭取了新的屋基地，在莊子后排建了兩間新房。原來的老屋終于在顫巍巍的狀態(tài)下拆掉了，除了幾塊磚瓦和燒火的柴火一無長物。因為經(jīng)濟(jì)拮據(jù)，新建的兩間磚瓦結(jié)構(gòu)的房子其實就是人家三間兩廚的廚房。青磚青瓦，四面立磚，用了水泥砂漿。新的兩間房終于沒有隨時倒塌之虞了，去大馬路也近了。新屋后面有一條小河，河水緩緩地流，在沒有通自來水之前我們家家戶戶就用這河水淘米做飯。母親在新屋子周圍種了水杉木，這樹不怕水，長得快。隨著四姐、五姐在這里出嫁，母親隨父親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常住，我去了外地讀書，這新建的兩間屋子也沒有人居住了。
　　后來，母親料想我在城市工作后不會再看上這樣的屋子，就找個證人，吃頓飯，三文不值二文地把房子賣給本莊的人了。我知道，母親或許是窮怕了，她似乎對老家和那塊土地沒有多少留戀。可是，我始終有些不舍——那里有我的成長足跡，我的歡樂、憂傷和酸辛。我不能忘卻，那是我長長漂泊后的精神歸依和心中難以割舍的根。三十多年過去了，多少次夢回，我跪倒在老屋的門前，我親吻磚墻和門檻，我對著老榆樹和蘆葦叢無語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