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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邊上的幾個人

2016/1/11 10:21:14    作者:魯敏    閱讀:3410    評論:0

  所有古老的城市都臨近著古老的水域。一座城的形成,大約就像成家過日子,有些要素,是必不可少的,比如,水,水源越豐美,則家底越厚、氣派越大,三生萬物,萬物欣榮。從這個角度來說,淮安城的豐沛與風流,是有道理的,出之有水,它的水,那真是足夠老了,也足夠的多了;春、運河、廢黃河、蘇北灌概總渠、六塘河、鹽河、淮沭新河等。還有湖,浪打浪的洪澤湖、 白馬湖、高郵湖、寶應湖,十足魚米水鄉(xiāng)的家底子;長得也像,走到東走到西,滿目綠茵茵濕漉漉的,三五步就要過橋,橋的造型相當動人,橋上的女孩子模樣很秀氣;吃得也像,淮揚名菜,一大半都是依水而生的食材,尤其是“淮安軟兜”,講究起來,非得要此地的水此地的鱔,還有近年的美食寵貴,龍蝦,那更是典型不過的水殖之鮮……
  可也奇怪,就算有這么過硬的地理因素、物產(chǎn)因素,想到淮安,腦子里好像就從來產(chǎn)生不了小橋流水、小家碧玉、富貴溫柔鄉(xiāng)之類的聯(lián)想,甚至還是相反的,總覺得這是一個雄渾、闊大、勇猛到帶點奇幻色彩的所在。這是什么緣故?哪里來的印象?
  可能因為總會想到韓信,這么個人物,從“胯下之辱”到“功高無二”,他出陳倉、定三秦、擒魏、破代、滅趙、降燕、伐齊,直至垓下全殲楚軍,無一敗績,天下莫敢與之相爭,連劉邦也要說“戰(zhàn)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他的這種兵道、戰(zhàn)略、一統(tǒng)天下的氣概與壯圖,先天性地就帶有慷慨雄才的王侯基因,好像怎么也無法想象,淮陰侯的家鄉(xiāng)是一片綠柳紅桃鶯歌燕舞之地。哺乳韓信的地方,似乎天高地闊,似乎沉默寡言,似乎野心勃勃——在想象中,在邏輯上,淮安城已被賦與了這種氣質(zhì)。
  同樣強化了這種印象的,還有一員女將:梁紅玉。梁氏原籍安徽池州,但生于江蘇淮安,此地的習武之風注定了要出產(chǎn)這名女漢子,她自幼隨侍父兄練就了一身功夫,后因父兄兵敗,淪為營妓,不意結(jié)識韓世忠,韓欣賞其有勇武,買她為妄……故事到這里都還有點風花雪月,但隨即就拐入險峻戰(zhàn)場,她先是在平定苗傅叛亂中飛馬傳詔、立下殊勛,后開始馬背身涯,多次隨夫出征,并在長江阻擊戰(zhàn)中親執(zhí)桴鼓,將入侵的金軍阻擊于長江南岸達48天之久,從此名震天下,不久,這些細節(jié)又進了戲文傳唱至今。梁紅玉在歷史的花名冊中最終定格為巾幗英雄,而非煙巷名妓——后者,在金陵、姑蘇、揚州等地,是頗有一些風流人物的,也成就了另外的戲文與唱本,當然這并無高下之分,但確有風格之異,梁紅玉這一筆,既改寫了她本人的路徑,也為淮安的雄渾之風多了一道明媚之色。這里出產(chǎn)的男子女子,都是不走尋常路的。
  此一路數(shù)下來,從武將到文相,那真是可以數(shù)落出一長串人物了,都在某一階段某一區(qū)域,書寫過歷史、書寫過天下,正是他們所樹立的影響所至,使得淮安進一步地成其為雄武高闊之城、經(jīng)緯將相之城。譬如虎門銷煙的關(guān)天培、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楊士驤、晚清名臣丁寶銓直到新中國開國總理周恩來……這里不想寫成“百度詞條”,但事實無法回避,一座城之所以成為一座城,山水風貌是一個方面,更主要的形象可能還是來自它的歷史與創(chuàng)造這些歷史的人物。
  就算是出文人,淮安的文人也與別處大不相同。繞不開的,要講到吳承恩,出這么一個,真抵得上一百個了。四大名著里頭,唯有《西游記》帶有一種魔幻色彩,上天入地,出生入死,甚至有點后現(xiàn)代派,甚至是第一部打破國界局限的長篇小說,筆觸一直伸到西域諸國……吳承恩顯然不是一個小樓聽雨、多愁善感式的水鄉(xiāng)文人,他遠遠超逸出江南才子的范疇,他具備職業(yè)小說家的野心與別才,他具有深刻的幽默感與癲狂的想象力,更深諳宗教與世俗、功名、時政的微妙勾連。僅這么一個作家,就足以讓淮安的山水驕傲五百年的了。
  此次到淮安,還聽說到一位女彈詞家,邱心如,身世清苦,卻以閨閣方寸之地,終其一生執(zhí)筆不放,最終寫成32回120萬字的《筆生花》,成為清代“彈詞三大”之一。這本唱詞我沒有看過,可能也不大會去看。她的身世我也只聽了三言兩語,或者也不大會再去仔細研究。但就僅這些信息,就“足夠”清晰地展現(xiàn)出一種極富耐力與野心的“淮安式”文人風骨。從文學史的意義上,她比吳承恩是小得多,但定位上,他們有脈承,都不是才子游戲,不是飽食消閑,不是富家玩物,用現(xiàn)代的話來講,他們都是十分頂真的“職業(yè)化寫作”……
  說到這里,好像也有些明白了,在淮安,所見的,的確是水、河、湖,但心里所真切感受到的,卻是這些河流邊的幾位人物。最終,是這些人物,這些來了又去了的人物,確立、建構(gòu)了這座城市的風格與肌理。反正,我要說,淮安多水,但非水鄉(xiāng)。
End全文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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