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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魯迅先生列為晚清四大諷刺小說之一的《老殘游記》，自1903年問世以后，其作署“洪都百煉生”究為何人，很長一段歲月里，竟不為人知！《老殘游記》之所以讓世人矚目，除了別的原因外，至少還有兩大因素：一是“敘景狀物，時有可觀”（魯迅語）的文學(xué)描寫才技；二是不落傳統(tǒng)“暴露文學(xué)”的窠臼，不揭貪官、贓官而專揭“清官”的特色。而其中附作的一些詩詞，似乎因?yàn)樾形牡男枰�，作者未予刻意雕飾，加上揉之以一些隱語，蒙上了某些神秘的色彩，令人難以卒讀，因此尚未引起人們的注意。直到1980年《鐵云詩存》刊行以后，學(xué)人方可窺見劉鶚的文學(xué)才華于另一斑：詩詞方面的真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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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xué)界對劉鶚詩詞的評介也不多見。有之，則見諸山東師院嚴(yán)薇青教授的《鐵云詩存·序》（齊魯書社1980年版）�！缎颉分蟹Q：“捧誦（劉詩）之余，深感才調(diào)高曠，清華絕倫；工力深厚，迥異凡響。所謂清新、俊逸，殆兼而有之�！彪m寥寥數(shù)語，卻一語中的，明確地揭示了劉詩的亮點(diǎn)，至少能給人們提供誦讀、品味劉鶚詩詞的一個思路。
　　劉鶚不僅屬文隨便，寫詩也很隨意。其目的并不想去發(fā)表以揚(yáng)名立萬。即便他創(chuàng)作《老殘游記》，那也是為了資助友難，絕非想做一個專門的文學(xué)家——盡管他有這方面的才智。劉鶚寫詩填詞，用心無多。用他自己的話說：“予少年多病廢學(xué)，于詩文涉獵尤淺。中年饑驅(qū)，奔走于四方，學(xué)益廢，匪惟境遇所牽，不好學(xué)亦其天性也。今也荏苒四十于茲矣……功業(yè)、文章庸有望乎！興之所至，任意詠歌；非惟無術(shù)求工，并無求工之想。雜錄于下，聊以自娛�！保ā斗彝永�室存稿·自序》）
　　短短的一段話，我們可作如下解讀：一、劉鶚寫詩，同創(chuàng)作《老殘游記》一樣，也是一種“不經(jīng)意之作”，只是“興之所至，任意詠歌”。二、創(chuàng)作詩詞的目的似乎僅僅局限在“聊以自娛”之上。不僅不想發(fā)表，也不愿示人。三、由于有以上兩種因素在，只是“任意”為之，不事雕琢“求工”。但是他并非無術(shù)，其實(shí)他有“求工”的才智。這也許是他調(diào)侃的一種說法而已。
　　對劉鶚的這一說法也可以找到印證。其孫劉惠孫先生在《鐵云詩存·跋》中稱：“先祖……詩不留稿，平生所作，隨手棄掉。只清光緒丙申，公元1869年（應(yīng)為1896年，原作有誤）在北京因買得《文美齋箋譜》（按：此箋制作精美，不忍廢棄），就在上面回憶寫了幾十首詩詞，自題《芬陀利室存稿》。”現(xiàn)《鐵云詩存》中為數(shù)不少的篇章，均系其兒孫輩抄錄的軼作。
　　劉鶚一生究竟寫了多少詩詞，至今無人盡知。目前可見的《鐵云詩存》僅收錄113首，倘有幾首在《劉鶚及老殘游記資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7月版）《鐵云詩存》中可見。如果有興趣或可能，其兒孫輩手中肯定尚有一些收存或能查找，乃至從日本學(xué)界中還可尋覓到其它一些軼作。但這些或許并不重要，僅有一本《鐵云詩存》，足可窺見劉鶚詩詞創(chuàng)作功力的全豹。
　　據(jù)《鐵云詩存》可查證，他最早的詩大約寫于光緒十八年，即公元1892年，較《老殘游記》（1903年）早了約11年。是年36歲，歲在壬辰。因其治河有功，被舉薦赴京入總理衙門考試，以俟朝廷錄用，有詩題為《壬辰送總理衙門考試，不合例，未試而歸。臘月宿齊河城外》。詩云：
　　魄落魂銷灑一巵，凍軀圍火得溫遲；
　　人如敗葉渾無屬，骨似勞薪不可支。
　　紅燭無光貪化淚，黃河傳響已流澌；
　　那堪歲月荒城道，風(fēng)雪千山夢醒時。
　　真是“三杯兩盞殘酒，怎敵它晚來風(fēng)急。”爐火雖旺，凍軀難溫。人如落葉，飄泊無根。筋骨酥軟，難以支撐。眼見紅燭流淚，如豆明滅；耳聽得黃河冰凌，格格傳響，面對荒城歲月，風(fēng)雪千山，何時才能夢醒。難怪啊，腹擁治國救民之經(jīng)綸，夙宿“養(yǎng)天下”之熱望，懷揣為朝廷錄用再施箕帚一展鴻途之暢想，結(jié)末卻有矢無果，所謂“乘興而來，敗興而歸�！蹦欠N京華夢碎的失落、懷才不遇的惆悵、遭人遺棄的感傷、旅途勞頓的困苦……萬般心結(jié)，一齊融入詩中，唯一能給他帶一絲欣慰的是：不馴的黃河，經(jīng)過他慘澹的整治，已然安瀾；那“傳響”的“流澌”，或許能撫平他心中的波瀾。然而，“今日酒醒何處”不是“楊柳岸曉風(fēng)殘?jiān)隆�，而是什么，劉鶚雖未道出，難道還需要我們?nèi)ゲ檎掖鸢竼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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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具有戲劇和諷刺意味的是，劉詩也曾發(fā)表過，不過并非刊在國人的報刊上，而見諸日本人辦的《天津朝日新聞》（1901年3月26日版），而且是四缺一《雜感四韻（四首錄三）》。不妨錄示于下：“積骸成莽陣云黃，九月乘槎入帝鄉(xiāng)。夢里鴛鴦空草草，眼前燕雀總茫茫，玉魚金碗朝陳市，碧血青磷夜吐光；畢竟是非有定論，滿城人盡怨端剛。西望長安想翠華，蓬萊宮闕陣云遮。干戈燎亂名王府，刁斗森嚴(yán)上相家，百姓含辛總有淚，九門茹苔盡無嘩；回鬼眾惡盈庭日，天縱神拳不住夸�！薄岸素箘傂熠w李倫，興高采烈殺洋人，兩宮法駕依回匪，半部尚書作順民。十一國旗飄上苑，三千宮女感東鄰，太和門外輕球起，疑是紅燈又顯神�！�
　　讀了這幾首詩，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起唐代杜甫的《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倍旁娒鑼懙氖恰鞍彩分畞y”造成的國之內(nèi)亂，流的是慨嘆國破家亡的唏噓、悲傷之淚；劉詩披露的社會狀況較“安史之亂”更為慘烈。光緒二十六年，即公元1900年7月，八國聯(lián)軍由大沽口登陸，幾乎兵不血刃，攻陷北京。洋兵到處奸淫擄掠，北京死人無算。加以京城乏食，糧源斷絕，情勢十分危急。劉鶚自告奮勇，即赴國難，在上海籌款協(xié)同浙人陸樹藩于八、九月間入京辦賑，并設(shè)掩埋局，收斂死尸；設(shè)醫(yī)藥局，救人活命。（此組詩寫于1900年9月）詩一展示的是八國聯(lián)軍進(jìn)京后燒殺搶掠造成的悲慘景象。時值九月，乘船進(jìn)京，劫后慘況，目不忍睹，愁云霧籠，遍地尸骸，眼見得國都破碎，夙夢難圓，百鳥無蹤，金玉寶玩，狼藉于市，陰魂鬼火，半夜吐光，劫后余生，沒奈何只歸咎于端王、剛毅之流。其二，專政愚頑的慈禧為了保住身家性命，居然置社禝江山于不顧，向長安一隅逃命茍延，而那些“王府”“上相”之家，也橫遭洗劫，無一幸免。老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只得“無嘩”“空淚”；其三，群奸勾結(jié)在一起，不思動用朝廷軍隊(duì)抵抗外侮（因養(yǎng)尊處優(yōu)，已失去戰(zhàn)斗力），倒卑鄙地利用義和團(tuán)的民族仇恨，鼓動他們?nèi)サ挚寡笕耍�因�(yàn)樗麄兞α慨吘褂邢�，大刀豈能敵得過洋槍洋炮，結(jié)果更為糟糕。外侮和內(nèi)亂交叉在一起，加以義和團(tuán)又乘勢殺了一批朝官，朝政崩潰，生民涂炭，亂相四起。劉鶚在此流淌的是憤懣、斥責(zé)之淚。至今讀來仍令人發(fā)指。
　　需要指出的是，這幾首詩對義和團(tuán)運(yùn)動頗有微辭，但并不影響它的價值。這幾首詩，卻如林中的響箭，唱出了時代的強(qiáng)音，劉詩大膽地痛斥了列強(qiáng)的的兇殘，朝廷的腐敗，君王昏聵，群奸弄權(quán)，群魔亂舞，國力衰微，不堪一擊。劉鶚毫不留情地把矛頭直指群奸（端王載漪、毓賢、剛毅、徐桐、趙舒翹、李蓮英之流）這是需要勇氣與膽量的。后來沈虞希因在報端披露清宮秘聞（慈禧媾和沙俄）遭致杖殺，乃至牽扯到連夢青一干人，釀成滿清政府駭人聽聞的新聞案。劉詩的出現(xiàn)，更是“犯上作亂”之作了。
　　劉鶚的這幾首詩，稱得上是一組地道的“反詩”，雖然至今從史料上找不到清廷有過清算這筆賬的記載，但如果發(fā)現(xiàn)，估計是絕不會放過的。不過，這組詩為什么會于“庚子之亂”后的次年在日文報刊上得以發(fā)表，我們只能從“三千宮女感東鄰”一句中找到（“東鄰”指日本）注腳，因?yàn)檫@句詩道出了一個史實(shí)：“洋兵入城后，日本部隊(duì)（按：日軍似乎做了件“善事”）曾將內(nèi)宮宮女，盡其釋放，由其家屬領(lǐng)回�！保▍⒁姟惰F云詩存》67頁“東鄰”注）。由此推之，日本人所以刊發(fā)劉詩，或許玩弄的是一種陰謀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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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怎么說，劉鶚的詩才在當(dāng)時是頗負(fù)盛名的，1896年（光緒22年）二月，劉鶚在北京寫了《春郊即目二首》，是年三月，由海道回到上海，黃葆年（曾任山東泗水縣知縣十年）、毛慶蕃（時任上海江南制造局總辦）、宋芝洞、汪康年、羅振玉等六人均有和詩，時梁啟超也在上海（準(zhǔn)備受聘在汪康年辦的《時務(wù)報》作主編），他和了其中的第二首，現(xiàn)在我們將兩家詩作拾錄于下，依此可以做一個比對：
　　劉詩《春郊即目二首》之二是：
　　可憐春   滿皇州，季子當(dāng)年上國游。
　　青鳥不傳丹鳳詔，黃金空敝黑貂裘。
　　垂楊踠地聞嘶馬，芳草連天獨(dú)上樓。
　　寂寞江山何處是，停云流水兩悠悠。
　　梁的和詩為：
　　自古文明第一洲，臥獅常在睡鄉(xiāng)游。
　　狂瀾不抵中流柱，舉國將成破碎裘。
　　燕雀同居危塊壘， 箎蝓空畫舊城樓。
　　漏巵真似西風(fēng)岸，百孔千瘡無底愁。
　　因有另文對劉詩作專門的品介，這里姑且對兩家詩作不去評析，只簡要地介紹一下劉鶚寫作此詩的背景：劉鶚先后兩次被舉薦入總理衙門考試，以備朝廷錄用，結(jié)果卻雙雙落空。第一次是光緒18年即公元1892年，有詩紀(jì)之（參見[一]之“魄落魂銷酒一巵”）。《春郊即目》是在第二次（光緒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進(jìn)京入衙無果而終以后的感慨之作（寫于次年，即1896年），雖然不甚低沉，卻多少流露了詩人報國無門，仕途無望的那種失落的情懷。
　　這里需要強(qiáng)調(diào)的是，劉詩之所以得到眾人的唱和并撥動那么一批人的詩興，其詩情才智、文章抱負(fù)是不言而喻的。
　　如果將劉鶚存世的百多首詩詞進(jìn)行分類，大致可分五類。
　　一是言志類。如《述懷》（“無才學(xué)干祿，乃志在圣賢”，靈臺有微滓，一跌千仞淵）；《寄趙明湖》（“敢與波臣爭高下，一支萍梗任風(fēng)飄”）等。
　　二是抒懷類。如《春郊即目》、《鄂中晤吳季清大夫》、《鄂中四詠》、《登太原西城》、《憶丙子二十六韻》、《題唐詩三百首卷首》、《宿戈驛》等。
　　三是記事類。如《除夕》（“仆告無儲米，人來索貰錢，念我尚如此，群生更可憐”）、《論泉絕句》等。
　　四是即興類。如《遣興》（“終日摩挲上古銅，有時閑坐味無窮。窗前樹影偷遮月，屋里花香不借風(fēng)。讀畫夜深魚鑰冷，校碑晝永蠟燈紅。”）等。
　　五是狹邪類。如《狹邪》、《東游草》、《記得》、《春閨別怨》數(shù)首等。
　　所謂“詩言志，歌詠言”，“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痹姼柽@種文學(xué)體裁，有別于諸如小說、戲劇等其它文學(xué)樣式。小說、戲劇可以依靠人物或史實(shí)或世事進(jìn)行虛構(gòu)，表寄作者的某種思想理念或政治態(tài)度；而詩歌，無論采用現(xiàn)實(shí)主義或浪漫主義哪種手法，幾乎無一不是作者思想理念或政治態(tài)度的直接現(xiàn)實(shí)。有的是直抒胸臆，有的則借景抒情，有的是借古諷今，有的是撫今追昔，有的則睹物思人，因事類已……
　　捧讀劉詩，我們感到有一股清新、率直的輕風(fēng)拂面而來，不假修飾，無有矯揉，作者直抒胸臆，其思想理念和政治態(tài)度乃至內(nèi)心情感的脈搏，讀者用不著去猜摸，即可把握。劉鶚駕馭語言的功夫，卻不入封建文人的俗流。在他的詩中，找不到低沉，看不見虛無，所謂才調(diào)清華，俊逸清新，率直自然，獨(dú)成一格。作者思想感情的潮水，在字里行間跳蕩，劉詩堪為作者心靈的“大寫真”。
　　值得一提的是，《老殘游記》中因有咒罵“北拳南革”的話，解放后，學(xué)界一度抓住不放，痛批不舍，乃至“樂此不�！保�至今還留給學(xué)界一個“反動”的陰影，致使學(xué)人不敢輕易觸摸。而捧讀劉詩，僅有一首《雜感四韻》對“北拳”有所涉及，尚有微辭，但他敢于罵娘，罵的是洋人，罵的是清廷（“東華門外榷場開，無數(shù)英雄盡發(fā)財”），罵的是贓官、奸官（“誰料目今剛李輩，昏兇十倍國忠時”；“冤埋城闕暗，血染頂珠紅；殺民如殺賊，太守是元戎”）。在此我不想為劉鶚翻案。不過詩詞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作者思想理念和政治態(tài)度的直接現(xiàn)實(shí)；如果僅以小說去查究作者的思想理念和政治態(tài)度，是否可另作別論。
　　但毫不夸張的說，劉詩的出現(xiàn)，由于風(fēng)格迥異，情致高遠(yuǎn)，清新活潑，一掃晚清詩家“萬馬齊喑”的沉悶空氣，確乎為晚清詩壇樹起了另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線。
　　至于劉鶚詩詞的思想性、藝術(shù)性究竟如何，筆者將另文分類予以簡析，以拋磚引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