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綠草蕩的鄉(xiāng)愁
2018/5/28 10:42:42 作者:王忠珍、姚登貴 閱讀:7209 評論:條
綠草蕩,我兒時的天堂,是我的母親蕩。
我家祖祖輩輩住在淮安區(qū)涇口鎮(zhèn)東南綠草蕩邊的高舍村。自從朱明王朝1370年起始的“洪武趕散”,從蘇州閶門流落到這兒,一代代繁衍生息,香火傳承至今已歷六百多年的時空歲月。
這是個由寶應(yīng)縣安豐、曹甸兩鎮(zhèn)的太倉村、金吾村;淮安縣涇口、施河兩鎮(zhèn)的高舍村、宥城村、岔北村包圍的橢圓形千畝濕地的湖蕩灘。
一九五○年代,正是我金色的少年時光,是綠草蕩邊的“野小子”。和同村的小成、阿喜、攣兄、跟寶、茍成等十多個“野猴子”整天泡在綠草蕩里,放鴨養(yǎng)鵝;采集野生動植物:蒲菜、柴根、蓮蓬、雞頭、菱角、大葉菜、水晶花、野芹菜;捕捉魚蝦,撿拾螺、蚌;張卡捕魚,彎鉤吊野禽等。
美麗的綠草蕩,有道不盡的四季景觀。
當(dāng)春風(fēng)喚醒了沉睡的水鄉(xiāng),蕩灘上千畝連片的蔥綠野草隨著春風(fēng)翻滾著綠色的波浪。我們家的鵝鴨鉆進綠草叢中拼命奔跑,追逐螞蚱、小飛蛾、青蟲等啃食青草的害蟲。無數(shù)可愛的燕子也在綠波上面湊趣,時而低翔,時而高飛。捕食著被鵝鴨轟飛的螞蚱,飛蛾,這是它們的美食。這一望無垠的“大草原”演繹著南北朝時的《敕勒歌》:“......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敝皇前雅Q蚋臑轾Z鴨而已。
我們的鵝鴨捕食“野味”,飽餐后,就到湖水里“洗澡”,然后上岸“搭毛”(鵝鴨休息,當(dāng)?shù)厝酥^之“搭毛”)。它們在水面上時而拍打翅膀,時而“栽猛子”潛入水肚。湖面一時水花飛濺,鵝叫鴨喊,雜夾著天空中百鳥啼鳴,讓人分不清是天上的野鳥啼,還是水面上家禽叫喊。如果清晨,迎著一輪噴薄而出的紅日,晴空萬里,這天上水上野禽家禽鳴叫,好一幅《百鳥朝陽》圖。忒可惜我不是畫家。鵝鴨洗浴后,就到湖灘上“搭毛”休息,它們用嘴(喙)梳理羽毛,然后把頭插進翅膀懶洋洋的躺在湖灘上。
谷雨過后,村莊周圍,夜晚那廣袤的湖灘上,一片蛙鳴,此起彼伏,夾著各種蟲鳴,匯成一股雄宏的“交響樂”。
夏天,湖灘上長滿了濃密的蒲草、蘆葦,是望不到邊的“青紗帳”(這美麗的青紗帳也曾經(jīng)成為上世紀(jì)四十年代鬼子,“二黃”掃蕩時,村民和黨的地下干部最佳避護所)。我們躺在“小鴨溜”(放鴨的小木船)上,人在“畫”中仰望天際,碧藍的天空,偶爾有三兩只“賴雕”(一種鷹)在展翅翱翔。這雕是鵝鴨的天敵。水面上鴨群一旦有老鷹掠過,它們馬上齊刷刷地歪著頭瞭望天空,高度戒備著,當(dāng)?shù)駨奶焐细_下來時,它們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起潛入水肚避讓。那情景,只可意會,無法用文筆言傳。
亦或一陣?yán)子赀^后,彩虹橫空,倒映彩霞,上下天光,熠熠爭輝。荷葉上露珠滴滴,郁郁青青,清香四溢。
再俯看碧綠清沏的湖面,那湖水至清至凈,如散文家楊朔所言“準(zhǔn)可以把你的五臟六腑洗得干干凈凈!焙姿輩仓,小魚蝦、小螃蟹等在靜悄悄地、悠閑自 在地游動著,我們不忍心驚動它們。如渴了,就用雙手捧起湖水喝。那清純的湖水比今天的礦泉水不知要干凈多少倍呢!
我們十幾個小友,一會兒鳧水,一會兒“栽猛子”(潛泳),一會兒打“水仗”,和鵝鴨群爭拍水花。在空曠的湖蕩里,我們狂呼亂叫,激蕩四野。一個個赤裸著身子,渾身曬得黑黝黝的,活像非州小黑人。人。有時用泥巴涂滿全身,像泥母豬那樣,三五成群跑到乘涼的人群中穿梭。嚇得老奶奶、老爺爺來不及避讓,衣服被我們沾上爛泥,追著我們撕打,可我們像泥鰍一樣,一個個早已“啪通”、“啪通”跳下水又去嘻鬧了。
水里玩膩了,就鉆到柴棵中掏雀蛋,有“蘆刮刮”蛋,“嗝咚”蛋,野雞、野鴨蛋。一會兒功夫,即可掏到幾十只,帶回家煮食。
夜晚是螢火蟲的世界,村莊四周水面上,數(shù)以億計的螢火蟲一閃一閃的亮著它們求偶的信息白熾光,映照得湖面像探照燈照射似的。
八月秋高,遍野蘆毛,跟著秋風(fēng)搖擺,發(fā)出“沙沙沙”響聲。我們一個主要任務(wù)是去剪蘆花回家,留著冬天制作“毛窩子”穿,或是把蘆花揣到破布縫制的被套中當(dāng)棉絮做被胎。到晚秋或初冬成年男女都到蕩灘上收割蘆葦、蒲草。大量的蒲、柴草一捆捆堆放到家前屋后等待出售,那時這柴、蒲草只是白菜價,三兩元百斤。但可以彌補春荒時用度。
柴、蒲草收割后的冬天,湖灘上光禿禿的,待到潮退灘干時,我們小友們跟著家人去灘上砍柴、蒲二茬樁子,用以燒鍋。因為家前屋后堆積的柴蒲草都賣了,無伙草燒。正驗了那句“賣油娘子水梳頭”俗語。只能用二茬柴、蒲樁子當(dāng)伙草。
待到大雪彌漫時,又一番雪罩荒原的大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欲撐船到遠方辦事,有時會分不清東南西北,甚至半夜還在湖蕩中轉(zhuǎn)悠。竹篙子早已變成冰凍的“鰻魚”,家鄉(xiāng)人稱之為“抹毛魚”。然而誰也不怕苦。
農(nóng)諺說“雪后有天”,一般情況下,雪后數(shù)日都是大晴天,一九五○年代,氣候特別寒冷,到處都是冰凍世界,屋檐下掛著的冰柱達到二三尺長。常常零下十幾度。我們小朋友和成年人都到冰上游玩了。在游玩的同時,還做兩件事:一是到蕩灘水面上“打凍魚”,帶著魚叉和木榔頭,到處尋覓冰下魚兒。尋到魚時,用木榔頭穩(wěn)、準(zhǔn)、狠猛砸魚的頭部,使其在冰下被震昏,于是就直挺挺的躺在冰下,我們就用魚叉或用手把它們?nèi)∩媳。有烏魚、鯽魚、黃鱔、季花魚等等。有時憑借冰下“冒頂”的“新泥痕”找到老鱉、鳥龜。半天下來也能取到四五斤魚類。亦或用魚鉤捕捉野禽,在蕩灘的雪地上掃清一塊地方,撒些稻谷,再在魚鉤上安上小魚,當(dāng)野禽覓食稻谷時,無疑會吞食魚鉤上的小魚,一旦吞下魚鉤,就成“蜻蜓掉進面糊缸、蒼蠅落到蜘蛛網(wǎng)”的趨勢,飛不走了。不費吹灰之勁捕捉到的有野雞野鴨,“露雞”“青樁”(家鄉(xiāng)人把“青鶴”謂之“青樁”,因它們站在蕩灘上活像一根木樁立在那兒,所以稱之為“青樁”。)不過捕到的青鶴我們都不食用而放飛的。也并不是愛鳥行為,只因青鶴全身無肉,盡是肌筋,啃不動亦無滋味。
綠草蕩雖有春夏秋冬醉人的景致,可在上世紀(jì)五十年代,信息、交通、視野閉塞、物質(zhì)匱乏,如有人來欣賞湖蕩風(fēng)景,那是令人匪夷所思的。那時候家鄉(xiāng)家家缺衣少食,想方設(shè)法填飽肚子,過日子至關(guān)重要。
冬天和初春是蕩邊人家取魚摸蝦度命的大好時光。大多數(shù)人家都是過著半漁半農(nóng)生活。家家戶戶成年人連同我們這些少兒們都泡在蕩灘上,溝溝渠渠中撈魚摸蝦。撿抬螺螺、河蚌。多是吃過午飯后(多數(shù)人家一日兩餐)到太陽落山前這段時光,用各種漁具捕撈。有大罱子、劃笆、魚叉、魚罩、蝦網(wǎng)等等漁具。亦有在固定的河道上用罾籪捕魚。回家后,個個滿載而歸,總要有三、二十斤或四、五十斤魚蝦。那個年代水體無任何污染,湖灘的溝河里到處有魚蝦,只要你有力氣,不愁捕不到。
這些魚蝦、螺、蚌接濟了冬春缺糧的困苦。其時,家家缺糧,年年鬧春荒。因為秋收稻谷,緊落過“秋飽兒”。湖蕩里那些水生動植物是我們綠草蕩邊人家的主食,冬春天,綠草蕩人家,大鍋熬魚,大碗食魚,湖蕩是我們天然“糧倉”。所以說綠草蕩是我的“母親蕩”、“救命蕩”,一點也不為過。家鄉(xiāng)人吃夠了整魚整蝦后,變換花樣加工食用:用石磨把小魚蝦磨成糊狀。制成“蝦砣子”、“魚圓子”吃,要是放點糧食進去一同磨制,那是最佳組合。可是沒有麥、米等糧食啊。連列寧餓急了尚說:“糧食是寶中之寶”(見《列寧全集》)。這些“蝦砣子”、“魚圓子”烹飪時無半滴食油,只靠食鹽調(diào)味。奇怪的是當(dāng)時蕩邊人沒有人害怕災(zāi)荒,也無人焦愁,鄰里照樣有說有笑,喜逐顏開互相開玩笑,拉家常。其時政府也有救濟糧、錢,但僅是杯水車薪。
多余的魚蝦,家鄉(xiāng)人便把它們拿到車橋、蔣橋集市去賣,或者把魚蝦曬干,到北鄉(xiāng)(茭陵、仇橋、博里等鄉(xiāng)鎮(zhèn))換山芋、蘿卜回家食用。當(dāng)年吃到山芋對我們綠草蕩邊的人來說,比今天的面包、蛋糕還味美。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天公作美,自然資源豐富。小蝦多到遍布湖灘。我家捕撈的小蝦像曬稻谷那樣放到打谷場上曬干。用折褶囤放家中,用以冬天喂鴨,開春氣溫升高后,蝦干子會生蟲,蛾子滿屋飛。這時就把蝦干倒到茅缸中漚肥,作為下小秧的基肥。
一九五○年代的綠草蕩啊,那浩瀚無邊的綠浪,那隨波逐流的“小鴨溜”兒,那上下翻飛的野鳥,那游鴨成群、白鵝陣陣的草灘,一切是那樣的新鮮,那樣的親切,留在我腦海里是一幅幅美麗的圖畫。
一個花甲之年過去了。如今的綠草蕩早已“換了人間”。原來荒涼的柴蒲灘全部被開發(fā)成養(yǎng)殖魚蝦蟹的塘口。像棋盤式的魚池,百畝連片,煞是美觀。蕩邊人家早已拆除了當(dāng)年的“蘆花賬”房屋。當(dāng)年綠草蕩邊人家冬天最怕火災(zāi),那些蘆葦蒲草搭建的草廬,一旦失火,那就接二連三,扯五掛六燒沒整個村莊。冬天刮風(fēng)時,村莊日夜有人鳴鑼,提醒告誡人們火燭小心,水火無情。如今的蕩邊人家清一色兩層小樓房,這一棟棟小樓影蔭倒映在水網(wǎng)中,好一幅幅江南人家水墨長卷。一條條水泥路直通各戶門前。一排排水杉、白楊高大挺拔在路旁,城上人家中設(shè)施,高舍家鄉(xiāng)人家也是一應(yīng)俱全。每逢春節(jié),清明節(jié),遠在異鄉(xiāng)打工的游子開著小汽車在林蔭路上穿馳。這是當(dāng)年綠草蕩邊人家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改革開放四十年,蕩邊人家得到新生,早已翻身奔入小康社會了。兒時自然的湖蕩 天堂,變成了公園式現(xiàn)代村莊。我是蕩邊人,目睹了時代巨變,我是幸運的,也是幸福的。每次回故鄉(xiāng)都到村莊前后游覽一遍。現(xiàn)在的高舍村如詩如畫,真正堪稱“近者悅,遠者來”。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盡管還是水網(wǎng)密布,溝河縱橫,魚塘連片,蓮藕吐香。但當(dāng)年的青蛙鳴叫聲沒有了;千畝蘆葦蒲草沒有了;夏夜閃閃點點的螢火蟲消失了;捧水就喝的湖水已成為我們記憶中的住事了……
啊!綠草蕩,我的母親蕩,剪不斷的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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