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人物
2016/10/31 2:50:50 作者:郭虎 閱讀:21400 評論:條
四 爹
四爹在小鎮(zhèn)上算個人物,是因為他不平凡的經歷。
四爹是我祖父的弟弟,我祖父行三,他行四,依家鄉(xiāng)的習俗,我們稱呼他叫“四爹”。
四爹年輕時候就當兵,那時候窮,當兵也是一條出路,當然四爹參加的是咱們的隊伍。在我少年夏夜納涼的橋堍,就經常聽到四爹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中屢立戰(zhàn)功的故事,月明星稀,蒲扇輕搖,因驅蚊點燃的蒲棒煙霧繚繞,四爹的那些故事便有了傳奇的色彩。
直至今天我還記得四爹講過的故事,四爹捋一下胡子的神情此時就在我的眼前,仿佛那些故事都藏在他的胡子里。那是四爹第一次立功──1946年夏,四爹奉命給鄰近的部隊送信,那時部隊之間的聯(lián)系還靠人來回跑,他要把封在葦管里的信送到事先約好的一塊大田的某棵樹洞里,四爹在一片蛙鳴的夏夜準時安全地把信送達。回返時正走到一座橋上,突然傳來得得的馬蹄聲,四爹急忙返身橋下沒入水中,拖起一大塊水草頂在頭上。馬蹄聲漸去,果然是敵方的一隊人馬,四爹安全回返。因了這一次冒險送信,四爹被記了三等功。
我一直納悶四爹既然屢立戰(zhàn)功,最后怎么還回到家鄉(xiāng)務農呢?這個我沒敢問四爹,但我后來還是隱約知道了。原來四爹在一次返家探親時被還鄉(xiāng)團抓去過,后來又被放了,戰(zhàn)爭結束后,部隊在整肅時認為四爹被還鄉(xiāng)團抓了又放,這段政歷不夠清白,就被遣回了。
但小鎮(zhèn)上的人對四爹大抵比較尊重,茶余飯后人們也會議論四爹,說他在戰(zhàn)爭里殺過人,甚至是他的一個叔伯,在兩軍的對峙中他也沒放過。這事沒人敢在四爹面前說,到底沒有確證。我想兩軍對峙怕也是可能的,叔伯之死也不一定就是四爹所為。
四爹晚年大多沉默寡言,我離開小鎮(zhèn)時他看上去已經很老了,他給我最后印象是穿著老棉襖,袖手呆立曬太陽,一撮灰白的胡子卻始終倔強。
四爹有二子一女,二子中一為窯工,一為瓦匠,一女遠嫁他鄉(xiāng)。
鐵 匠
因為小鎮(zhèn)只有一家鐵匠鋪,所以鐵匠一家是小鎮(zhèn)不可或缺的人物,農耕時代鐵匠的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
我的印象中,鐵匠一家除了女人以外都常年累月的不穿上衣,黑紅的臉,黑紅的胸膛,黑紅的脊背,人的主色調就是黑而紅。
好像鐵匠家里人的熱情都給了爐火,男人大都沉默寡言,因而鐵匠家的人給人感覺是“冷”,冷冷的不茍言笑,真是沉默是“鐵”啊。后來我想這可能同他們的職業(yè)有關,敲打的叮叮當當聲音就是他們之間默契的交流,說話就顯得多余了。
我小時候常跑到鐵匠鋪去玩,鐵匠鋪除了叮叮當當聲就是擺放零亂的青黑色鐵器,鐮刀、鐵釘、鐵叉、斧頭,等等。還有打鐵的情形,風箱一拉“嗤”,紅紅的火舌從煤塊的縫隙間往上竄,鐵匠用火鉗從爐里夾出一塊通體通紅的鐵塊,用錘子把它翻過來掉過去地砸,叮當叮當,火星四濺。
鐵匠沒有什么可記述的,我離開小鎮(zhèn)時鐵匠已經死了,歲數(shù)也不大,那樣強壯體魄的人為什么會早死呢。只記得人們在談論鐵匠死了時,都懷念他那冷冷的沉默的善良,因為鐵匠從不與人計較,你家少一些釘子可以去鐵匠鋪拿,暫時沒錢買鐮刀、鐵叉也可以先賒去用,鐵匠從不準家人上門去催還錢,有時欠錢的人又來賒東西,帶著訕訕地笑,鐵匠也不看,鐵匠的老婆會有一些嘀咕,這時,鐵匠只是沉默地望他婆娘一眼,帶有制止的意思。
鐵匠死后,他家鐵匠鋪的叮當聲就日漸沉寂了,鐵匠家的景況大不如前,有一陣子,我老是想那些欠鐵匠錢的人是不是把錢還給鐵匠的老婆了呢?
大 驢 嘴
大驢嘴本姓劉,之所以得了這么一個綽號,一是因為他嘴大,二是因為他家做豆腐賣,家里養(yǎng)了一頭驢,那頭驢一年到頭就圍著那石磨轉,為大驢嘴轉來房產和聲譽。
大驢嘴在小鎮(zhèn)是個人物,純粹是因為他是個殷實人家,加上他富而不尊的活潑個性。大驢嘴只生得一個女兒,沒有得子,但他并不因此而悲觀。
大驢嘴家與我家毗鄰,他家經常炒豆腐渣吃,那香味飄過來常饞得我直流口水,當然因為比鄰的關系,我也常常得以解饞,以至這么多年我都懷念那童年的豆腐渣香,一想起來仍然是滿口生津。那時候,大家都窮,大驢嘴也樂善好施,經常把他家制豆腐的附屬品送給左鄰右舍,我記得豆腐腦燒粥吃起來也噴香。
他家還有一臺紅燈牌的收音機,那時收音機真是稀有之物,我記得每到中午大驢嘴就把收音機拿出來,他家的院子里坐滿了人,我們小孩也背著書包擠在一邊。大驢嘴帶著含蓄的得意的笑容調著收音機的旋鈕,一會兒就傳來了劉蘭芳的《說岳全傳》,全院里的人都豎著耳朵聽著,有時也哄笑一下或者議論幾下,旋即又屏息聽。評書每天中午半小時,一結束大驢嘴就關掉收音機,然后意猶未盡地議論幾句,我發(fā)現(xiàn)大家臉上都露出那種深膺他的議論的笑意。我們小孩則聽后都血氣上涌,跑老遠的路去上學也不嫌累了。
后來突然有一天,大驢嘴的女兒就喝農藥自殺了,原因是大驢嘴的老婆不讓自家閨女自由戀愛,小鎮(zhèn)上的人都很嘆息,說著他的不幸。
從此大驢嘴就變得沉默寡言了,有時我到他家去,那驢依然默默地一圈一圈地畫著圓,大驢嘴也一聲不響地把一勺一勺的浸水黃豆倒進石磨的眼里,磨碎的白色豆汁一點一點地流進底下的一只大木桶里。
劉先生
劉先生是小鎮(zhèn)有名的文人,頭發(fā)老是向后梳得一絲不亂,左上兜上插一支鋼筆是劉先生區(qū)別于小鎮(zhèn)其他人也穿藍灰色中山裝的標志。其實劉先生很少用那支鋼筆,一般他都用毛筆。
我記得小時候常跑去看劉先生寫字,整張的大白紙鋪開來,劉先生飽蘸了墨水,站在那目不斜視刷刷地寫下去,屋子里多半會圍著一些人歪著頭看,并嘖嘖有聲地夸劉先生的字寫得好。那時劉先生主要是為立于小鎮(zhèn)街頭的大木牌板報寫東西,那個大木牌板報就像今天大的廣告牌,有時劉先生也受人委托幫人寫檢討書或“大字報”。劉先生寫好了都要拿著筆身子后傾看一看,有時旁邊的人也會把紙豎起來給劉先生看,這時滿屋子都彌漫著墨汁的味道。
劉先生還會唱淮劇,我記得夏夜納涼時,劉先生便會給人講淮劇名角王志豪的唱段,劉先生心情好時,就給大家唱一段淮劇,我至今仍記得他唱淮劇《白蛇傳》許仙從金山寺逃出的一大段唱詞的情景,劉先生把右手的折扇朝左手心一敲,一亮嗓子唱道:“自從去到金山后,那法海將我困山頭,想不到上山不肯讓我啊走……”劉先生唱得聲情并茂,顫音尤其到位,小鎮(zhèn)的夏夜就在劉先生的唱腔里婉約起來。
多少年后我曾回過一次小鎮(zhèn),問少時的伙伴,現(xiàn)在劉先生是否晚上還給大家唱淮劇,他們哂笑我的迂腐,說現(xiàn)在大家晚上都在家里看電視,誰還聽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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